“打工三个月赚了六万。”周昇答道,“给你两万,还有四万,剩几千这月吃饭,下个月你发薪水了不是么?你看这柴米油盐的,也没多费劲吧,咱们又不养小孩,怕毛?”

余皓:“那云来春你就不管了?”

周昇说:“最后那顿饭,老头子又让我去相亲,我就不干了。”

余皓:“哦。”

周昇道:“怎么?又想说啥?”

余皓道:“当然不了,我想打他好吗?这是原则问题。”

周昇满意地说:“嗯,相信我吧,我已经证明自己了,不会混得比在家里差的,顶多就累点儿。只要在一起,再累也是人累,心不累。”

余皓转头,与周昇心有灵犀地凑在一起,亲了一下。

余皓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事实上从离开周昇的那天起,他就有种预感,直到看见周昇试演讲时,那预感已经非常强烈。只是他从来就不大相信自己的预感,没想到预感成真,周昇与周来春果然闹翻了。

既然周来春始终让周昇去相亲,那就再无任何余地——只因周昇愿意接受老爸的安排,目的只有一个,即与余皓过上更好的生活。周来春居然愚蠢地从源头斩断了周昇奋斗的动机,于是谈判彻底破裂,结束了。

余皓摸摸周昇赤|裸的左胸膛,他的心跳如此坚定、有力,就像唤醒整个大地的雷鸣。

“居然没啰啰唆唆念我。”周昇已经作好应付余皓劝他回去的准备了,没想到余皓竟接受了这点。

余皓道:“反正我也想开了,他不可能接受我的。赚再多的钱,不能在一起,也没意思。”

“现在又在一起了,什么感觉?”周昇侧身,搂着余皓,长腿架他腰上,把他固定在怀里。

余皓说:“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周昇笑了起来。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三个月后的这一晚上,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

“我又来了——”周昇身穿金甲战衣,脚踏五彩祥云,带着他的黑龙,降落在竞技场中央。

四周看台上山呼海喝,余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周昇的梦里!

这两年多里,周昇一次也没用过金乌轮,却在重逢的今天,招呼也不打,就把余皓拖了进来。

“来吧撒旦。”周昇道,“打饕餮了,少废话。”

“周昇!”余皓在贵宾席上喊道。

黑暗周昇一身死亡骑士的铠甲,与余皓并肩坐在贵宾席沙发上,手里拈着一杯酒,一脚踏着茶几,笑了起来。

“宝贝儿。”黑暗周昇道,“终于又见到你了。坐吧,别太激动。”

余皓拖着他闪光的翅膀,站在贵宾席中央,面前高处悬浮着周昇的图腾,幻光变化。

周昇朝高处吹了声口哨,一指看台,示意余皓坐,手中定海神针指向场中饕餮,饕餮被重重锁链束缚住。

余皓慢慢地坐了下来,黑暗周昇伸手要搭他的肩,余皓背上翅膀却随之一抖,光芒万丈,展得笔直,弹开黑暗周昇戴着黑铁铠的手甲。

“我可以让他赢一次。”黑暗周昇道,“咱们趁着这个时候,做个爱如何?”

余皓稍稍后靠,一脚抬起,随之也搁在茶几上,侧头看黑暗周昇,稍稍眯起眼。

黑暗周昇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

余皓答道:“不,我第一天在长城上认识的,是他,不是你。”

黑暗周昇倨傲地冷哼一声,嘴角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梦境的主人,决定挑战饕餮。”撒旦的声音响彻竞技场,“他是否能战胜他的物欲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饕餮挣开全身的锁链,仰天怒吼,周昇背持金箍棒,现出笑容,从身后到身前,舞了一轮漂亮的棍花。余皓放下了手中匕首,将它搁在台上。

“咱们打个赌?”余皓朝黑暗周昇说。

“说赌注。”黑暗周昇眉头一扬。

饕餮助跑,狂奔,周昇抡起金箍棒,悍然冲上前——

天际的云层短暂地变了颜色,从它巨大的裂隙里绽放出血色翻卷的霞光,那一刻,飞身而起的不再是被禁锢的孙悟空,而是那个一棍敲碎天宫的齐天大圣!

只是一棍,饕餮便轰然被击碎,化为无数光点飞舞,旋转着飞向周昇身后的黑龙,黑龙低下头,银河般的光点没入它的额头,长出了一枚锐利的独角!

欢呼声淹没了整个竞技场,余皓侧头看了眼撒旦,再看场上,走向自己,带着明朗笑容的周昇。

余皓从梦中猛地醒来,看见周昇拉开了窗帘,站在落地窗前,眺望雪后北京城绚烂的朝阳。

“你…”

周昇吹着口哨,神采飞扬地朝余皓笑了笑,径自去洗水槽里的锅。

余皓道:“喂!”

周昇:“又要交|配?”

余皓笑了起来,抱着被子,看了眼手机。

“你真不走了,对吧?”余皓道。

周昇:“时间有限,没空拌馅儿捏点心了,凑合着吃点速冻的吧,过几天咱们再在家里包饺子。”

周昇从冰箱里拿出烧卖、奶黄包等点心,给余皓蒸早餐吃,拿出手冲咖啡壶和滤纸放桌上,示意余皓自己冲。居然连这个都买好了,余皓已经很久没自己冲过咖啡了,当即去洗漱,在厨房的小吧台前冲两杯咖啡,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清晨。

“你今天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余皓道,“我总怀疑你又在骗我,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周昇洗过碗,蒸锅水开,他把速冻食品放进去蒸,说:“你把我身份证银行卡藏起来不就好了,还怕我现在去坐飞机吗?”

余皓一想也是,于是去搜周昇的身份证和钱,全收好,周昇拉高脚椅过来,开手机,拿了张纸,坐在厨房里开始算生活费。余皓趴在旁看,电话来了,显示“老白眼狼”。周昇只是一瞥,便道:“拉黑吧。”

余皓点了个免提接了。

“余皓。”周来春道。

余皓道:“周总,你鹅几正在我手上。”

周昇:“…”

余皓:“上回的条件考虑得怎么样啦?木有报警吧,大家都系聪明人,我鸡道你一定懂的啦。”

周昇一脸坏笑地开始拿白纸折飞机。

“你让他接电话。”周来春的语气很平静。

余皓:“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现在绝对安全。你把钱和股份交出来,就能见到他。”

周昇终于忍不住了,笑得趴在吧台上,又拿着纸飞机,潇洒地朝余皓一扔,余皓敏捷接住,扔回去,和周昇就像俩小孩般,什么都能玩。

“余皓。”周来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欺骗了他。”余皓终于正色道,“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犯下的最为恶劣的行径,周总,你不诚实。”

“我怎么欺骗他了?”周来春顿时勃然大怒道,“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实话?!”

余皓冷冷道:“那天你说‘你真想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就靠自己的能力证明。’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该做的全做了,你呢?你给过他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机会吗?”

周昇揭盖,把蒸饺、烧卖、奶黄包装盘,打开电饭锅,舀皮蛋瘦肉粥。周来春那边骂了句脏话,余皓却道:“这谈判吹了,我们再也不会相信你,你缺乏生意人基本的素质,周总,你不诚信!”

“余皓,你简直狂妄到没边儿了!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周来春道,“你让周昇接电话!”

余皓道:“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又想打擦边球?当初你话里话外就是这意思!”

周昇脸上现出“卧槽”的表情,朝余皓竖了个大拇指,把油在平底锅里抹平,打蛋,煎蛋。周来春终于气急败坏地骂上了,开始人身攻击余皓,余皓却自动屏蔽了他,冷冷道:“你骂,让你释放下情绪,骂完我就拉黑了,你请便吧。”

周来春那边反而不说话了。

余皓等了两分钟,周来春当即气得挂了电话,结束。

周昇把早餐摆上桌,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瓶美极鲜味汁给余皓蘸煎蛋,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余皓现在相信周昇不会回去了,虽然被周来春骂到“你这小畜生”时有点不爽,但总体心情还是相当好。

“什么?”余皓看桌上的早餐。

“你知道我心里想啥。”周昇撕奶黄包底下的纸,自顾自道,“我没说出口,要么说不出口的话,你都懂,没人比你更懂我了。”

余皓道:“有时也不全是。”

“唔?”周昇观察余皓。

“那天我看见你在准备演讲。”余皓笑道,“我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能就会失去你了。”

周昇轻松地说:“我也感觉到了,你说,你快不认识我了。”

余皓与周昇都没有再说下去,周昇把奶黄包放在余皓手里,两人对着这灿烂的晨曦,开始吃早饭。

“我待会儿还想去单位一趟。”余皓说,“把专题整理下。老板娘只帮我修图,稿子还得我自己写。”

“去吧。”周昇无所谓地说,“我找凯凯,顺便去他大学看看。中午过来找你吃饭。”

余皓道:“多穿点儿,外头太冷了。”

今天北京化雪,确实非常冷,司徒烨与林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办公室里烤那个半死不活的暖炉,冻得直哆嗦。

“怎么又来了?”林泽道,“不是给你放三天假吗?”

余皓道:“我把稿子整理下,反正过几天也得写…好冷啊。你们不也从来不放假吗。”

林泽哪怕周末,也会每天都来办公室。

“好冷。”司徒烨道,“要么我们来唱歌取暖吧。一二三!我要,你在我身旁…”

余皓:“我要…看着你梳妆…”

“都怪这夜色,撩人的疯狂,我要唱着歌,默默把你想…”

一首歌唱完,更冷了,余皓的手机都自动关机了。

“好冷啊。”司徒烨与余皓一起哀嚎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司徒烨又说。

林泽道:“干活儿吧…报销还没下来呢。余皓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余皓带着藏不住的笑容道。

林泽:“哦?”

余皓:“嗯。”

司徒烨:“哦…”

余皓怀疑两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司徒烨道:“毕业论文呢?”

余皓道:“论文还是要写的,改天我问下陈老师,能不能让他在北京带我写,这样只要回去答辩就行了。”这是早上他与周昇商量的结果。

“红色的愤怒小鸟呢?”司徒烨一边修照片,一边问道,“准备和你一起北漂了?”

余皓接上录音笔,导入采访录音,心想你居然给周昇起了这么个外号,然而想到周昇的眉毛确实有点像游戏里那只红色的愤怒小鸟,忍不住又当场爆笑。

司徒烨起外号的本事简直一绝,很有文学大家的比喻风范,给副总编起外号叫派大星,还把余皓比作那只黄色的愤怒小鸟,买了一堆扣章,一人一个,别在相机包上。

“他准备先在北京找份兼职,”余皓说,“赚点生活费,再认真复习,考北京这边大学的商学位研究生。”这也是早上他与周昇商量的。

“考五道口技术学院吧。”林泽瞥了余皓一眼,说,“如果你对他的描述没有粉丝滤镜的话,他应该能考上。”

余皓道:“我再和他商量商量…”说着戴上耳机,开始改语音转文字后乱七八糟的方言稿子。

“余皓。”司徒烨突然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余皓努力辨认着奇怪的方言,林泽皱眉,带着询问神色,司徒烨抓着个橡皮擦,眼睛盯着屏幕,侧头端详照片。

余皓挨了橡皮擦一击,蓦然回过神,司徒烨道:“你过来看看?”

他用鼠标滚轮把照片放大,余皓满头问号,那是十月底的一次采访照片。照片内容是一张街景,余皓已经忘了自己要采访什么了,似乎是一起聚众吸毒,在一个高档小区外拍的。

照片中有个长相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在人群里看了眼镜头。

“不认识。”余皓道,“怎么啦?”

司徒烨端详那人,现出疑惑表情,说:“你再看下这张。”

不管是手机还是相机,余皓经常有碰上这种无关人等偶尔看了眼镜头,入镜的情况,司徒烨则常教他如何把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要素给裁出照片外去。

余皓:“???”

司徒烨调出相隔一个多月的十一月份的照片,滚轮放大,说:“看这个人。”

余皓莫名其妙,他的相机像素极高,放大以后许多细节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则是远处开过的一辆车摇下了车窗,出现了一个侧脸。

“你觉得这是同个人吗?”司徒烨朝余皓问。

司徒烨自己也不能判断,余皓瞬间心里发毛,说:“不会吧!老板娘!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吓我啊!”

林泽被说得也有点心里发毛,道:“什么人?我看看?”

林泽过来看了,说:“就是一张路人脸吧,你是不是修图修傻了。”

“嗯…”司徒烨端详照片。

林泽:“看发际线,这里明显不一样!”

余皓:“还好还好。”

“什么东西?”周昇的声音在背后道。

三人顿时狂叫起来,周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拎着四份便当,分给林泽与司徒烨。

“哦。”周昇看完照片后没有任何评价。

余皓道:“不是一个人。老板娘,你有时候的思维也真是够诡异的。”

“嗯…”司徒烨歪着头,说,“我有时候总忍不住给背景里的人玩连连看,想消掉一些。”

余皓:“…”

周昇今天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厚外套,戴着顶红黑帽子。大家对他出现在这办公室里似乎半点也不奇怪。

“真够冷的。”周昇说,“还是搬个炭炉烧烧吧。”

余皓道:“别了,忍着吧,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上明天自己报社的头版头条。”

林泽道:“我找总社申请做小范围装修了,否则冬天撑不过去。”

“找了份工作。”周昇说,“下午去面试。”

“做什么?”余皓道。

“商务咨询。”周昇说,“黄霆介绍我去的,这家咨询事务所和他们有合作。那天飞机上,我把来北京的事儿,我刚说了个开头,那家伙就让我给他简历,拗半天拗不过,只得给了,这才两天就让我面试去。”

余皓道:“那是什么?”

周昇说:“实体行业分析相关的,我先去问问,工作能不能偶尔带回家做。”说着又挠了挠头,眯起眼,似乎思考着什么。

林泽:“面试么?正装借你穿?码数就怕小了。”

周昇道:“不用。”

余皓心想那也许能学到点儿东西,林泽却从电脑后看了周昇一眼。周昇吃过午饭便去了,下午余皓还头昏脑涨地对付稿子,林泽说:“余皓,空了你找教材,准备下采编从业资格证,有时间就把证先考了。”

余皓:“好。”

金伟诚也来了,今天没去采访,盯着余皓改稿子。司徒烨说:“金老师,您刚出完采访,要么回去休息两天?”

金伟诚:“没关系,家里比单位还冷,这儿好歹人多暖和点。”

余皓:“…”

茶休时周昇又回来了,朝金伟诚打过招呼,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晒太阳,低头翻手里的几份考研资料。

“面试过了。”周昇道,“让我明天去上班。”

“这么快?!”余皓震撼了。

周昇“嗯”了声,说:“开始就给他们跑跑腿,事儿不多。”

余皓:“多少钱一个月?”

周昇:“试用期六千吧,转正以后加提成能有一万五。”

林泽:“…”

司徒烨:“…”

余皓:“这么多?!”

林泽一手扶额,周昇道:“你领导在呐,能不能别打脸啊。这啪啪声太残忍了。”

司徒烨一阵爆笑,林泽说:“你朋友给介绍的?”

周昇:“对啊,你来不?我看老板你挺适合。他们问我成家没有,媳妇在身边不,我说媳妇在当调查记者,他们说‘嗯呐这能加分’,让我做了套测试题,给我做了个情景调查,问了些事儿,马上就拍板要我了,我跟你说,真是马上,不带半点迟疑的。”说着搬了个椅子,给三人演自己面试的场景,司徒烨笑得快摔下椅子去了。

“等等等。”余皓道,“为什么我在当调查记者,他们会给你加分?这和我有关系?”

周昇笑着用两根手指拍了拍余皓的脸,说:“没什么,写你的稿子吧。赶紧写了下班回家吃饭。”

司徒烨看了眼时间,说:“我也买菜去了。”

金伟诚:“他们主营业务是什么?”

周昇翻资料,说:“抓小三、拍老赖、调查房产、离婚财产分割…搜集商务侵权证据、打假维权、找人,一堆有的没的。公司没认证,一个刑侦退役老头子开的公司。”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公司?”余皓道,“这不就是…”

“私人侦探?”金伟诚道,“几年没接触这行业,居然这么赚钱了?”

“你要当私家侦探?”余皓道。

“不是挺好么?”周昇正色道,“我喜欢,当个勇敢的私家侦探,是我的理想!”

林泽:“黑产。一定和上头有合作,不然没法在北京开。上头不好出面查的事儿就交给他们。”

周昇道:“嗯,随时可能关门,门面小小一个,挂的商务咨询分析事务中心的牌子,就在西单后头,没事儿也不用常去坐班…我就奇怪,居然就这么冲着黄霆的面子要了我…算了先做做看吧,不行再换。”

林泽:“有啥料,姑爷来共享下。”

周昇:“行呐,等我混熟了顺便给你们当当线人,赚点爆料费。”

金伟诚摇摇头,不予置评,摊开手里笔记本写东西。

周昇想了一会儿,又起身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

第130章 困境

余皓艰难地提炼语言, 开始写专题导语, 金伟诚在旁看他写稿。余皓起初只想着当个记者可以去采访, 最后这逃不掉的写稿才是最让他抓狂的。真是采访一时爽,写稿火葬场。

余皓噼里啪啦地打字,金伟诚道:“你就没有半点犹豫?”

余皓道:“犹豫什么?”

林泽看了眼金伟诚, 没有插嘴,余皓知道许多时候林泽与金伟诚的三观冲突很大,但双方都相当克制,毕竟金伟诚资历比林泽还要老, 大家都不会开口反驳他。

毕竟每个人的价值观都经过属于自己独有人生的千锤百炼,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 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

余皓写完一段导语, 删掉,写了, 又删,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语, 侧头看金伟诚。

“我们的调查报道会引发什么后续?”金伟诚说, “在下笔前, 你要想清楚。”

余皓道:“整改, 大范围赔偿嘛。”

“整改是不可能整改的, ”林泽随口道, “这辈子都不可能整改, 出了事,只会直接关停。光县事件已经相当严重了。”

“对。”金伟诚说,“彻底关停,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人都会失去工作。一份专题报道,会影响到整个县的GDP,影响他们的财政,影响他们的生活,离开电池厂后,拿到赔偿,他们能去做什么?种地吗?地已经被污染了。这些人要么离乡背井,出门找工作打工,要么在村里打牌,赌博为生。”

余皓道:“如果不关停,死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金伟诚答道:“所以,咱们无形中相当于在替这些人的命运下决定。你是否想过,你有什么权力,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余皓道:“嗯…”

金伟诚:“官员造福一方政绩斐然,却瞒报了一场大规模意外死亡案件,把他拉下马可预见房价飞涨,当地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所有人都会骂你。你报还是不报?”

余皓道:“报,他瞒报还有理了?瞒报前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想想清楚?”

“报出来会有更多人饿死。”金伟诚说,“你怎么抉择?”

余皓道:“那是继任者的问题,严重的话,追着继续咬下去。”

金伟诚起身给杯里加水,说:“扳道工定理,一条铁轨上有一个小孩,另一条上有五个,扳道杆在你手里,你朝哪边扳?”

余皓:“朝一个小孩那边扳,留五条命。”

金伟诚道:“人命是无价的,一条人命不比五条低贱。”

余皓:“对我来说不这样。”

金伟诚:“你对得起死掉的那个人吗?”

余皓:“对不起,不过他有怨气的话,来找我就好了,我等着报仇,反正问心无愧。”

林泽终于笑了起来,却没有打断余皓。

金伟诚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如果那一个人是你认识的呢?譬如说你男朋友?”

“朝五个小孩那边扳,救我男朋友。”余皓心想这还用问么?

“凭什么呢?”金伟诚道,“记者有什么权力,去决定人的生与死?决定人的一生?”

余皓笑了笑,继续写稿子:“就凭扳道杆被交到了我手里,就凭我是这个专题的记者。”

林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金伟诚点了点头,不予置评,起身出去,在太阳与雪景下站了一会儿,出去采访了。

“心理学课上教的么?”林泽说。

“周昇教的。”余皓说,“我觉得我实在温和多了,换了周昇的话,只要我不在铁轨上,他应该是‘心情好想扳哪边扳哪边’吧?”

林泽笑了起来,余皓却道:“其实学心理也有影响。”

林泽道:“所以你读过的书,都是有用的。”

余皓道:“金老师是不是曾经…”

林泽道:“你和他熟了,他自然会告诉你,我就不八卦了。”

当夜。

“你要当私家侦探了?”余皓道。

“什么私家侦探。”周昇在电磁灶前尝莲藕汤,答道,“就是民间狗仔,过几天我带你玩一趟你就知道了,真没危险。来,吃饭了。”

余皓怕周昇有危险,但以周昇的身手,只要别涉入什么大事,周昇自己应该也有分寸。起初几天余皓还总盘问他做什么,周昇给他看了入职培训资料,余皓便稍微安心下来。

“随便做做。”周昇晚上回来,翻开《西方经济学》,已经看了五分之一,开始复习准备考研。为期一周的简单入职培训后,周昇的第一份活儿是帮一个阔太太,找私家侦探拍自己老公出轨开房的证据。

余皓看了眼周昇的照片,说:“这得蹲多久才拍得到?”

周昇洗过澡出来,说:“我们跟她老公的车跟三天了,估计快了。”

余皓起初觉得这份职业实在太不真实,但林泽、周昇、金伟诚都似乎把它当作一份很正常的职业,反而是余皓显得大惊小怪起来。

“事务调查员全国有个三四万人呢。”林泽说,“好歹比调查记者多,咱们这行才叫稀罕。咱们没钱蹚浑水蹚得不亦乐乎,他们还有钱收,小日子过得飞起,你倒是告诉我,稀罕在哪儿?”

余皓修完最后的稿子,这次大伙儿严阵以待,打印出来人手一份,围着开会,给稿子提意见,先讨论一次,再让余皓读一次。司徒烨还找了总社里两个责编过来听余皓读稿子,余皓有种被游街示众的感觉,自己都有点读不下去了。

“环境的恶化问题刻不容缓…哦我怎么又没写谓语。”余皓读着读着,随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拿出笔来把这句划了,众人当即爆笑。

“第一期专题非常重要。”金伟诚说,“辛苦你多改几遍。”

余皓看着被扫射后的稿子,大家的意见还分开了记,一堆稿子上面全是红圈圈,只得点头开始改。

周昇坐地铁再倒了一站公交,背着个运动包,像要上健身房般,来到单位。从今天开始,钱得省着点花了,毕竟要过日子。周昇包里还带了饭盒,里头是余皓做的便当——余皓偶尔也学着做做饭,当然大多是早上起来,煮一锅米饭,再把昨天晚上单独分出来的菜给周昇码好,放在饭盒里,再加点辣酱而已。

除此之外,再给周昇准备一壶手冲咖啡,锁在随身保温杯中,让他带着上班喝。

周昇生在郢市长在郢市,从未碰上过北京入冬这等妖风,一出地铁站有种错觉以为要世界末日了,差点整个人都被吹飞出去,到得单位报道,先是作了简单培训,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女性,戴着眼镜,抹了凌厉的唇红,与周昇聊了一会儿,主管便交给他一叠资料以及一段录音,让他作分析。

这是一份调查商业泄密的活儿,周昇要从甲方的谈话录音与那叠资料里寻找蛛丝马迹,筛出条理,并作出行动规划,午后组里还有讨论会。

“我这份的目标人物男,三十九岁,项目经理,常年来北京出差,甲方怀疑他把公司的核心架构拷了出去,交给竞争对手。”周昇说:“住橘子水晶,最后一次出现也即前天,竞争对手老板,请他去吃了顿恭王府…”

周昇开始分析,末了给出一份简单的手写计划图,打算趁着这名项目经理还在北京的时候,跟盯一段时间,同时小组内派人协助,前去盯与这名项目经理接头的人。

负责人昨天给周昇简单培训了下,准备这就分头出发。不多时,调查所的大老板来了,是个老头子,特地来见见新人,周昇知道自己是黄霆介绍来的,老板便对他上心了点,忙叫了声老板,两人对视时,周昇霎时就愣住了。

“你好,小朋友,又见面了。”

周昇马上双手齐出,与那老头子握手。

老头子姓秦,名唤秦国栋,带着笑意,眼神却有着刑侦人员的特点,一眼将他从头看到脚,说:“周昇,小黄对你评价很高,好好干。”

周昇便笑了起来,秦国栋拉着他的手不放,一手无意识地拍了拍周昇左手手臂,恰好拍在周昇藏在袖中的金乌轮上,收回手,两人这才分开。

回到位置上后,周昇把金乌轮从卫衣袖里摘了出来,收进裤兜里,打量周围一圈。

“今天怎么样?”家里,余皓问道。

“挺好。”周昇说:“我现在发现我挺适合做这份活儿。”

周昇一边朝余皓说他的工作内容,一边在电脑上查秦国栋,以及事务所执行负责人肖简的资料,上网一搜,什么都没搜到。

余皓看了眼周昇带回来的工作内容,怀疑公司骨干员工商业泄密——但在没有证据以前,没法报案,只能委托私家侦探进行排查。

“这案子金额高,从头做下来,顺利的话能有三千多提成。”周昇说,又在电脑上输入“STA”与事务所关键词,开始查询。

“真多!”余皓道:“我们写篇稿子也才六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