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只要你们愿意,也可以进我的梦里来。”黄霆说。

“轮到我问问题了。”余皓准确地切入了最好的时机,放了个烟|雾|弹,“金乌轮现在在什么地方?”

“无可奉告。”黄霆答道,“反正不在我手里。”

“那么我们的谈话就不能继续下去了。”余皓预备起身,朝黄霆说,“这不是朋友之间交流的方式。”

“行。”黄霆阻止余皓下床的动作,说,“交给了上级。”

“哪一位上级?”余皓说,“我记得你有好几位上级。”

黄霆一笑置之,却还在思考,余皓说:“你们现在打算怎么研究它?”

黄霆答道:“轮到我。你们是怎么把一个昏迷的人唤醒的?”

“潜意识。”余皓说,“大致的原理我不清楚,只有周昇懂得。”

余皓大概描述了下那天在梁金敏梦里的经过,黄霆说:“所以最后你发现了,梁金敏忘掉的监控。我说呢…为什么连她都想不起来的东西,会从你这儿得到提示。”

黄霆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余皓一眼,示意余皓问。

余皓沉吟片刻:“现在金乌轮已经到你们手里了,通过研究,你的疑问都能得到回答,为什么还紧追着我们不放?”

余皓话里话外,始终在试探黄霆,想知道他是否知道金乌轮调包案里,他们拿走的,依旧是个假货。但通过对黄霆的观察,余皓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假的金乌轮。

“你比我更清楚。”黄霆出神地说,“除了你与周昇,没有人能启动它。”

余皓:“我不能启动它,只有周昇拥有对它的控制权,让我看下?”

黄霆说:“不在我手上,不要再试探了。来,下一个问题,你们能通过它,消除人的记忆?”

黄霆切换下一页,这一页空空如也,但屏幕下挂一个播放器,他点了自动播放,上面是欧启航的一段被催眠录音。果然与余皓先前猜的完全一样,黄霆通过催眠,让欧启航想起了那段失去的记忆,并还原了经过!

“…最开始,我梦见了周昇和余皓,重现了梦里的那段场景。”欧启航被催眠时的声音带着倦意,“但常识告诉我这不可能…”

余皓听完整段,黄霆把声音关掉。

“怎么抹去一个人的记忆?”黄霆说。

“记忆一直在那里。”余皓想起陈烨凯与周昇的推测,答道,“我们只是暂时封存了它,把梦境里的一部分调动出来,再扔进潜意识里。”

“去梁金敏潜意识里走了一遭,学到的?”黄霆眉头一抬,朝余皓问。

“我不清楚,”余皓答道,“这要问周昇。到我。”

余皓寻思着,忽然从黄霆的话里得到了某种启发,会不会确实是他推测的这样,周昇进入梁金敏的潜意识后,学会了记忆在表层意识与潜意识里互相转化的方法,并找到了某种规律?不对,在更早以前,周昇就提出过,可以通过对陈烨凯记忆的“抹除”,来避免泄密。

那么这种手法他是不是在以前就曾经用过?用在谁的身上呢?周昇从没告诉过他…为什么?自己不问当然也是个原因,他们之间讨论金乌轮的机会并不多…

“喂。”黄霆道,“睡着了?”

余皓:“你为什么只拿走金乌轮,不带走周昇?”

余皓想证实他们对黄霆的猜测,却得到了另一个答案。

“不想上级为难你们。”黄霆说,“给出充分自主的选择权,这件装置的力量过于强大,周昇不可能长期持有它,于是我与上级做了一个交易:我负责拿到金乌轮,上交。作为交换,组织放过你俩,不再干扰你们的正常生活。”

“但是显然没成功,”余皓说,“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对话了。”

黄霆不置可否:“轮到我了,你们一共进入过几个人的梦?”

“不多。”余皓把黄霆知道的,或他认为他能推断出的,全部告诉了他,也包括傅立群。

“只有这点?”黄霆不大相信,一瞥余皓。

“既然不相信,又何必问我?”余皓说,“现在你的上级,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你。”黄霆说,“你只能相信我,我会尽力保护你们。”

“谢谢。”余皓答道。

“不客气。”黄霆说,“根据你的猜测,会不会在你不知情…”

余皓却说:“不过这件事也是你帮我们捅出去的。”

黄霆正色道:“你认为如果我选择了不追查,你们入梦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了?余皓同学,你已经步入社会了,不再是小孩了。”

余皓沉默不语,拿过遥控器,把PPT翻来翻去,停留在他们过往的取证照片上,寻找机会回去前面,看第二页的英文分析报告。

黄霆道:“那么,我们来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时间也不早了,不要乱翻,余皓。”

余皓便没有再翻,侧头看黄霆,黄霆说:“还是那个问题,周昇会不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过别人的梦里?”

余皓答道:“不可能,他要是去别人的梦,一定会告诉我。”

黄霆道:“这是你们的约定?他在事务所的表现相当突出,有些目标的行踪,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余皓反问道:“事务所是你安排的其中一步对不?他们也知道金乌轮的秘密?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黄霆随口道,“具体涉密人员不能告诉你。”

余皓:“事务所是秦国栋开的,他和任冲、赵梁是什么关系?”

“前同事关系。”黄霆起身,说,“我送你回去?小傅到北京了,你不和他打个招呼?”

余皓:“???”

余皓放下手机有一段时间了,赶紧察看,见傅立群给他发了消息没得到回复,又在群里问了声,周昇回答余皓与黄霆在吃饭,陈烨凯便问要不要去他那里住。欧启航则在问要不要去接他,傅立群最后回的是去余皓单位等他。

傅立群没有他们家钥匙,原本定了明天到北京,没想到却是今晚来了。去年他给余皓邮过快递,余皓留的报社地址,现在金伟诚应该还在报社里值班。

余皓说:“我去单位接他。”

“行。”黄霆说,“走,过段时间,如果研究没有结果,也许会带你去看看…金乌轮,是这么叫吧?”

余皓道:“你应该直接找周昇,我也没法开启金乌轮。”

黄霆答道:“找周昇得到的结论,远远没有和你单独沟通来得简单。如果你想保护他,按这个路线明显最安全。”

黄霆换了件羽绒风衣,外头已经很冷了,上车时他咳了两声,递给余皓头盔。

“你要相信,”黄霆说,“最不希望你们遭遇危险的人是我,只希望一切仍然处于可控范围内。”

“最后一个问题。”余皓拿着头盔,朝黄霆问,“你房间的小冰箱里放了什么?”

化雪的北京一片静谧,冰棱朝下滴着水,暗夜里,黄霆低头戴手套,跨在摩托车上,没有看余皓。余皓提着头盔,就像雕塑一般站在路边。

“你成长了,余皓。”黄霆戴上手套,抬头看余皓,说,“我还记得与小君,和你们一起喝咖啡的那天。”

“是什么药吗?”余皓说,“针剂?黄霆,你的身体要不要紧?”

“上车。”黄霆道。

摩托车开进了华灯初上的市区。

“为什么?”余皓在等红灯时说。

黄霆侧头看着余皓,余皓不解道:“这是你的专案么?”

黄霆一点头。

余皓:“从你身上开始的?我是说,因为你提出了这件案子。”

黄霆略一回忆,摇摇头。

余皓:“致力于查清这些细节,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么?”

“真相。”黄霆沉声道,“我想知道真相,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可以理解。”余皓在某个意义上,明白了黄霆的想法。

“你不是坏人。”最后,余皓在报社外朝黄霆说。

“‘不是坏人’和‘好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黄霆说完这句,扶正头盔,道:“走了!替我朝小傅问声好。”

发动机响,黄霆驰上大路,离开。

余皓马上打开背包,抽出笔记本电脑,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办公室,金伟诚果然在值班,与傅立群一人一瓶小支二锅头,对着暖炉聊天喝酒。

傅立群刚起身,余皓马上说:“再给我半小时,你们继续。”

余皓快速坐到桌前,打开笔记本,关了WIFI,从抽屉里找出网线转接头,上网,打开文献库开始搜索。他不想在家里上网查与金乌轮相关的资料,恐怕网络被监控。同时拿过一张便利贴,拆笔,写下第一个关键词“集体潜意识的互通”,开始搜索。

这是那份PPT第二页里,英文研究报告的关键词之一。

耳畔传来金伟诚与傅立群的对话,网页上弹出了文献内容。余皓在大学时学过荣格心理学,阴影、人格面具、阿尼玛与阿尼玛斯…都是学过的内容。其中的“自性”,余皓在毕业论文开题报告里还特地作为关键词,做了文献检索。

“所以你的责任很重。”金伟诚朝傅立群说,“男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社会对女性苛刻,对男性也一样苛刻。承担责任,还不能说,没办法…”

傅立群喝了点酒,说:“后来呢?”

“火葬。”金伟诚答道,“只能火葬。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我没点头,她就不会想怀孕…”

余皓抬眼看了金伟诚与傅立群一眼,凭记忆写下第二段。

傅立群看了眼外头,说:“又下雪了,余皓你冷不?”

“不冷。”余皓说,“我要回避吗?”

“没关系。”金伟诚说。

在这个小雪飘飞的夜晚,金伟诚与傅立群在暖炉前喝着酒,余皓十分诧异,这夜是金伟诚与傅立群第一次见面,居然会聊起过去来了。

他一边查文献,一边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里推断出了一个大概——当年金伟诚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那个以工人职业为荣的年代,于一家制钢厂负责数控,娶了漂亮的妻子,还打得一手好篮球,也算是小小世界里的风云人物。

他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还拿出照片给傅立群看,话语里都是对她的自豪。但只有一个孩子,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次妻子意外怀孕,想把第二胎生下来。当年计划生育管得非常严,金伟诚考虑了很久,最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这个决定,令他们后来的生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爱人回乡下躲着准备生小孩,但就在怀孕八个月时,被计生办带走,打了流产针。流产后大出血,死了。金伟诚也失去了工作,女儿因为母亲的死怨恨父亲,在外婆家住着。

“你有多少雄心壮志,”金伟诚又唏嘘道,“年轻的时候想当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这些理想、这些目标,都随着你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会变得不一样。你的生活里,孩子会成为你的新的未来的一部分。”

傅立群沉默不语,金伟诚说:“所以当爹的,有时候也不容易,你要明白你的岳父。他那么做,是因为他的情感不会表达,在东方文化体系里,男人尤其是父亲,总是戴着面具,时刻提醒自己‘我是当爹的人’。”

余皓问:“那金老师的女儿呢?”

“出国留学了。”金伟诚说,“再给她存点钱当嫁妆,我就不跑了,当调查记者也累,比不上你们小年轻。”

傅立群说:“其实很多时候,为人子女,也希望与父母亲多沟通,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也是不错的吧。”

余皓把文献与论文挨个点了下载,金伟诚答道:“放不下。心里隔着那堵墙,我也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就这样吧,这事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走得远了,就像佛家说的,说不定哪天就顿悟了。”

余皓合上电脑,在这静谧的雪夜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摩托车上黄霆的后背。周昇骑车带过他,黄霆也带过他,与周昇在一起的感觉是怦然心动与恋爱,但在黄霆的摩托车后座上,却令他感受更直接,更有冲击力。

那是什么情绪呢?就像金伟诚拿着二锅头的酒瓶,凑到唇边,看着窗外的雪的一刻。

是很深、很深的寂寞,是把每一个人从喧嚣的环境里抽离出来,抽离于整个宏大世界的寂寞,这一刻他们置身于世界中,却又游离于世界之外,无数景象与声音刹那就变得遥远了,天地之间,只有孤零零的个体,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一艘永远也靠不了岸的小船。

漫天繁星都隐没了,太阳也迟迟未曾升起,余皓又想起那个夏季结束前,欧启航与他并肩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笑着说的话。

黄霆转过一个十字路口,面前停下一辆SUV。他回头看,背后也出现了一辆越野车,两辆车堵在路的两头,车上下来一个人。

“东西已经上交了。”黄霆答道,“找我也没有用,赵老师还是回去吧。”

“不要紧。”赵梁说,“今天要不是你约见了余皓,我也不会特地过来一趟。谁先按捺不住动手,谁就输了,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不?”

黄霆拧了几下摩托手柄,发出“嗡嗡”的空转声。

赵梁说:“虽然离开调查组了,实力还是有一点的。小黄,不要做傻事。”

黄霆透过摩托头盔,从倒后镜中观察背后的车辆,赵梁说:“就问几句话,你是任兄的得意门生,总不至于把你扣着。也有一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黄霆最终放弃了搏斗的打算,摘下头盔下车,SUV前马上有人过来,把他的车骑走,赵梁示意黄霆先上车,司机把车开走。

第150章 延庆

“真够冷的。”傅立群跟在后头,把自己的围巾给余皓围上。这个举动瞬间就将余皓从那空旷与孤独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闻到围巾上陌生的“别人家男朋友”的暖意, 令他想起周昇, 保定估计今天冷成狗了, 不知道周昇的出差任务如何。

余皓问:“饿了么?”

傅立群说:“和金老师吃了点卤菜。”

小雪里, 傅立群一手拖着行李箱,肩上背着自己与余皓的两个包,另一手打着伞, 余皓反而什么都不用拿,在安静的街道上走着, 路灯绽放着黄光。

“金老师居然会和你说这么多,”余皓感慨道, “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傅立群茫然道:“啊?他好像知道我, 也知道年前南陆的事儿,聊着聊着,我说我打篮球的,他以前也是厂里篮球队长, 就聊起来了。他平时话很少么?”

“话不少,”余皓说, “但从来不提他的过去。”

傅立群说:“偶尔也想聊聊往事吧,我是正好碰上了。”

余皓对金伟诚的光辉历史的了解仅限于他拿过奖, 以及揍过青华时报的某个大领导的传闻。今天的事实在是太复杂了, 余皓觉得自己需要一两天来好好整理下思路, 去寻找这错综复杂的事情下, 所隐藏着的某种真相。

但无论如何,傅立群的到来令他很开心,可以短暂地忘掉少许烦恼,聊点没营养却有趣的事。傅立群把郢市的房子退了,决定在北京报一个德语进修班,并完成考试、申请留学。周昇与余皓商量过,决定收留他白吃白住,愿意给点房租也可以。

傅立群自然要求分摊房租,这样余皓的经济压力顿时减轻了大部分,这房子租金实在太贵了,而吃饭问题,也只是多一双筷子而已。

“哇靠,不错啊。”傅立群道,“和家里格局好像!开放厨房!”

“你只能睡客厅了。”余皓说,“沙发可以拉出来当床,反正就半年多,凑合下。我要是出差的话,准你和周昇一起睡床。”

“嗻。”傅立群说,“小的从来不挑,少爷不在的时候可以爬你的床吗?”

“呃。”余皓道,“还是不要了吧,我怕睡得迷迷糊糊把你当周昇…”

傅立群哈哈大笑,余皓恼火道:“一起睡其实没什么,就是习惯问题…”

“你会像小欧一样抱人么?”傅立群一本正经道,“小欧只抱人,不踢人。”

余皓没明白傅立群话里意思,答道:“哦,然后呢?”

“为什么凯凯说一个睡觉不踢人的人会踢人呢?”傅立群一本正经道。

“哥哥,你太八卦了!”余皓转念道,“但是为什么?说来听听。”

“因为小欧没有踢他。”傅立群说,“铁定睡着不小心抱了他,凯凯怕你们联想,赶紧说被踢下床了,掩饰一下呗。”

余皓道:“你们这些话里有话的,也活得太复杂了吧!”转念一想道:“给你做个宵夜吃,周昇出门前包了好多饺子。”

傅立群把从家里带来的桌布抖开,铺上去,余皓自己也发现了,不知不觉,北京的家居然与郢市的家越来越像。

周昇终于来电话了,问他回到家没有,与黄霆的事到时细说,余皓开了视频,给周昇看那一锅饺子与傅立群,傅立群也正在与岑珊视频,于是余皓便与傅立群把两个手机对着放在一起,让他俩聊天,傅立群去洗澡,余皓去煮饺子。

“什么鬼!”周昇在FaceTime里说,“怎么变成我和嫂子视频了?还隔俩手机,人呢?老婆你搞毛啊?”

岑珊:“神经病,我挂了,早点睡吧,国内都快十二点了。”

延庆,深夜。

黄霆被带进了地下研究中心,赵梁在前面走着,助理带路,黄霆走到一个硕大的计算机前,停了下来。

他两腿略分,踏在仪器前的钢板上。

“什么时候搭设的这个仪器?”黄霆沉声道。

赵梁答道:“两年前,就在我离开调查组的时候,从STA借来的最尖端的技术,知道这个东西的只有很少几个人。”

黄霆穿着皮裤皮靴,身上还裹着那件羽绒风衣,赵梁又解释道:“最初这个仪器,是用来做脑电波分析与研究用的,全世界只有两台。提出集成器这个用法后,STA那边非常赞成,把仪器运到了这里,希望我们能得出这个划时代的研究成果。”

黄霆走到仪器前,观察两张躺椅,再转过身,看见一个小型的磁悬浮台。

“只要把东西取来,”赵梁说,“很快我们就能得出许多结论,这些结论,对中国,甚至对全人类,都有特别的意义。”

黄霆一瞥经过的研究员,再看操控台上,屏幕内显示的记录,四周有五张桌子,每张桌前都有一个复杂的小型计算机,上面正在作数据分析。

黄霆说:“任老师当初没有赞同你的提议,我实在无法协助。”

“黄霆。”赵梁说,“做人不能迂腐,你是明白人,这几天,你先待在这里,想想清楚吧。”

黄霆眉头拧了起来,赵梁又说:“顺便给你治病,自己的身体,总得照顾好。”说着又拍了拍黄霆的肩,径自离去。

傅立群与余皓吃完了一盆饺子,余皓感觉每次三个人在一起吃饭就像喂猪一样,碗盆都用大号的。傅立群吃完自觉去洗碗,拖地,收拾略显杂乱的家里。余皓明天不上班,但傅立群累了一天,便让他早点睡,然后他上了床,打开电脑,开始看今天下载的文献。

集体潜意识,人格结构中三层体系中的最深一层。表层意识、深层意识也即潜意识,以及最底部的集体意识层…论文是一名波兰心理学家所写,引用了荣格的描述。荣格将世界上所有的人的精神世界比喻为无数个小岛,海面上林立的岛屿,正是人的表层意识。潮水涨退的近陆区域,则是深层意识。

而更深处,还有一个广阔的、被海水所淹没的世界,人类也好,动物也罢,具有自主意识的生命体,精神世界都在海底下彼此相联。

这真是一个非常玄学的理论,荣格心理学课程上,并没有特别讲到这段,大多数理论认为集体潜意识是先天的,也即铭刻在基因里的、族群历史经验中的一部分。它从不直接作用于每个人,却在许多群体行为上发挥着不易察觉的作用,譬如宗教、艺术、文化等等。人类通过集体潜意识来确认自己与世界相连。

这可能吗?从前余皓匆匆看过一次,便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考试也不考这些内容,在唯物论范畴里,学者们明显都不太赞同荣格这部分倾向于神秘主义的观点。可梦境最深层,他们曾经抵达过的意识世界最深处,不是记忆废墟么?

难不成在记忆废墟之下,还有另一个世界?

余皓仔细地思考,在黄霆家里短暂看到的金乌轮分析报告第二页,黄霆明显受专业限制,并未意识到第二页的重要性,但余皓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份报告非常重要。

它虽然未曾提出过金乌轮装置来历的解答,却对它的运行机制提出了一种可能的猜测,这种猜测与他、周昇、陈烨凯曾经的一个推断不谋而合。即:金乌轮是介入集体潜意识的仪器。通过每个人与集体潜意识的连接,形成另一个完全独立于现实的,由现实经验予以加工后,转化为全新的,梦境的新世界。

报告中用了另一种比喻来形容这种情况,称呼梦境为“巨树”,每个人的梦都是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人与人的梦,都是联系在一起的。理论上只要找到合适的媒介,每个人都能通过树枝与树杈,甚至树干上的脉络,前往任何一片叶子上。

这个媒介,就是金乌轮。

【你把金乌轮带在身上了么?】余皓给周昇发了条微信消息。

周昇发了个视频过来,余皓接了,将床头灯调亮了少许。

“还没睡?”周昇在快捷酒店外抽烟。

“没有。”余皓说,“从黄霆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也许对我有点启发。”

周昇确认了余皓没有被挟持,答道:“在老地方。”

余皓“嗯”了声,周昇又问:“有什么发现?”

余皓本来有点想让周昇晚上陪自己做个实验,既然金乌轮放在家里,只得等他回来再说。余皓挂了视频,回忆起报告内容,内容中还提到了“精神通道”。但那是针对个人而言的,穿越潜意识世界后,在更遥远的潜意识尽头,就是人类的集体潜意识的一部分。

但理论上,没人能抵达那里。论文作者又结合了佛洛依德的梦境理论予以分析,意识越级只能达到单层效应,就像人在潜水时到达一个限度就无法再往下潜。

清醒时,大部分人只能越过表层意识,触碰到梦境的边缘,也即依靠“白日梦”的方式,来放任思维,活跃在意识世界里。

睡梦中,有些人则偶尔短暂地能进入潜意识世界。再突破潜意识边界,进入人类集体潜意识,就已经不大可能了。荣格、佛洛依德与一种分析学家,都曾尝试过寻找潜意识最深处的神秘通道,最终也都无功而返。

不排除历史上有人曾经短暂地抵达过那里,但限于记忆、印象,以及身体条件的诸多限制,醒来后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它是什么。最终由形而上主义者加以修饰,提出了“世界意识”这个充满玄学意味的说法…

“哥哥!”余皓跳下床,推门出去,傅立群戴着耳机,躺沙发上看手机,还未睡着,看了他一眼,拍拍身边位置,示意他过来睡。

“怎么?”傅立群摘下耳机问,“一个人睡不着吗?”

“我记得,你在楼兰的梦里,昏迷过一段时间?”余皓坐在床边,问道。

傅立群答道:“对,怎么?”

余皓说:“在梦里昏迷的体验是什么样的?”

傅立群想了想,放下手机,一脸疑惑。

“忘了。”傅立群说。

余皓:“努力回忆下,梦里还有梦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没有碰见过人?”

余皓与周昇讨论过,最初的讨论源头在于“怎么叫醒一个在梦里睡着的人”,但他记得“梦中梦”这个概念,和意识世界的层层通道没有必然联系,有些人一个梦醒来后还在梦里,再醒来后依旧在梦里,一层套着一层,每个梦境都有独特的景象。

“梦中梦吗?”傅立群有点迷茫地说,“不是梦中梦,我做过梦中梦,和那天的情况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余皓又问。

傅立群说:“我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有光吗?”余皓说,“是海边,还是沙漠,还是迷雾?”

傅立群艰难地回忆着,说:“让我想想,那里开始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甚至看不到自己…就是…”

余皓问:“只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感觉不到实体?”

“对。”傅立群说,“虽然都是第一视角,但那种区别能体会到,就是,身体找不到了,只有意识在飘来飘去。”

“回来的时候呢?”余皓问。

“前面有一道金色的火焰。”傅立群这个倒是记得很清楚,“就像开了个门,把我吸了进去。”

“你是怎么进到这个…昏迷状态的空间里去的呢?”

“你们在哪儿发现了我?”傅立群反问道。

余皓把找到傅立群那天的具体经过描述了下,傅立群答道:“那就是了。我梦见了自己在健身房里头,那天又渴、又饿,实在不行了,健身房里头很黑,我到处找出口,却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健身房还不停地下陷…地板都分开了,就像一个妖怪,想吃了我。”

余皓沉吟片刻,傅立群打了个响指,说:“后来我和凯凯聊过这种感觉,他说,他曾经也做过一个梦:在奇琴伊察的井底,有他的家。但是他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嗯…”余皓皱眉,点了点头。

傅立群问:“有什么发现吗?”

余皓摇摇头,说:“晚安,哥哥。”

他回到床上,诸多复杂的梦境、资料,与现实的思绪纠缠在了一起,朦朦胧胧间,他总觉得存在着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只是他无法捕捉。

他关上灯,把一手放在枕头下,摸到了周昇塞在枕套底部的金乌轮,便拿出来看了一眼。黑夜里,金乌轮并未发光,不在周昇手上时,它与一件工艺品几乎没有差别。区别只在于,余皓是唯一能感觉到它是它的人,欧启航、陈烨凯、傅立群都办不到。每次当周昇把金乌轮交给他们传看时,朋友们都没有余皓的直觉感知。

也就是说…他与金乌轮也建立了某种联系:介乎于周昇那种直接可启动它,与对它毫无感知这两者之间的区域。

“已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探测不到它的波动了。”

延庆北部,地下会议室里,赵梁与几名研究员开着会。

赵梁:“这个时间不准,失去信号之前,他们在南陆至少启动过一次脑电波集成器。”

研究员道:“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无法捕捉到。”

赵梁翻看报告,说:“他们在酒店里被截走东西,当天一定还在使用它,否则不可能被抓个正着。”

报告上显示最后一次探测到集成器开启的地点是在北京,赵梁甚至还趁他们出差时,派人前去安装了一个接收器,只要周昇在北京的住处使用,研究中心马上就会获得信号。而中间有一段时间,距离太远,对接收器产生了极大的干扰。

结果没想到黄霆竟是先下手为强,打破了先前的约定。

“都出去吧。”赵梁说,“密切注意接收器。”

研究员们纷纷退出会议室,余下赵梁与助理二人。

助理道:“东西现在落到了任总手里,黄霆又不愿意配合,很难再拿到了。”

赵梁答道:“一个人,一件仪器,仪器被收走,人还在,黄霆是个倔货,周昇呢?你觉得找周昇谈谈怎么样?”

“秦老师把他看得很严实。”助理答道,“不好接触。”

赵梁思考片刻,而后摇摇头:“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

助理翻了下手里资料,文件夹中是周昇与余皓的档案,答道:“余皓或许比周昇好沟通些。”

“他的警惕性比周昇更高。”赵梁说,“咱们现在没有多少可以动用的资源,如果余皓不愿意合作,打草惊蛇,会更麻烦。”

助理说:“陈烨凯呢?试试从他身上着手?”

“他与黄霆走得很近,我怀疑他已经被老任收买了。”赵梁道,“不过,可以一试。”

第151章 探索

周昇出差回来了,余皓告诉了他事情的所有经过, 周昇在餐桌前沉默地听着, 整理手头的调查资料, 全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傅立群出门上课报名去了, 听到黄霆的情况时,周昇放下手中资料,看了余皓一眼。

“就这样。”余皓说。

“他没有让你对我保密么?”周昇说。

“有用吗?”余皓反问道, “我想说当然会说,我不想说也不会说,他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告诉你。”

周昇道:“按他的理解,金乌轮已经在他手里了, 我又不会吃了他。”

“说是这么说。”余皓道, “万一你能远程启动它,他们不就全完蛋了?你觉得他生了什么病?”

周昇依旧在思考, 眯起眼,摇摇头, 余皓又说:“我需要你陪我做个实验, 周昇。”

周昇答道:“余皓, 你没有用过金乌轮吧?”

余皓莫名其妙道:“我当然没有了, 我用不了它,怎么了?”

“他们一定有什么力量, 在监控金乌轮。”周昇说。

“什么?”余皓难以置信道。

“你忘了我的龙么?”周昇说, “在楼兰那天。”

余皓蓦然想起, 周昇的龙确实短暂地闪烁过几次,但在南陆就没有发生过这个问题。

“龙的闪烁是他们的干扰作用?”余皓眉头深锁,问。

周昇不答,反问道:“你要进梦里做什么?”

“查证一件事。”余皓把电脑转过去,点开前几天下的文档给周昇看,周昇按着触控板往下滑,认真地看着余皓所查的资料,余皓说:“如果猜测没错的话,我们也许就能…”

“我考虑下。”周昇答道。

长达半小时的安静,余皓拿过电脑,开始写自己的毕业论文,周昇没再说什么,起身去准备晚饭,余皓问:“调查得怎么样?”

“嗯。”周昇说,“还行,我也有了线索。”

余皓道:“什么线索?”

周昇没回答,余皓道:“好吧,我不问了。”

今天的气氛有点诡异,傅立群回来,与周昇打过招呼后,三人就像从前搭伙过日子般正常。晚饭后周昇看了会儿剧,傅立群拿着资料开始念德语,余皓写他的毕业论文,约了陈烨凯下周见面。直到深夜,周昇在手腕上系好金乌轮,一手按在余皓手背上。

“等等。”余皓说,“不是被监控了吗?”

“没关系。”周昇漫不经心道,“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晚安。”

封闭的囚室里,两名医生正在给黄霆量血压,赵梁敲敲门进来。

“怎么样?”赵梁问。

“费心了。”黄霆答道,“这病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