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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腕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保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人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酌!”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巳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地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人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

  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数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酒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脸色也就越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