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灯笼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树林里,坟堆间,土地庙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现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显得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脸圆圆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人短小精悍,满身黑衣,看来仿佛有些鬼鬼祟祟的,轻功却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无论谁瞧见这种人,都绝不会多加注意。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里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腰边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看来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平凡的灰衣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了轿前。

  林仙儿已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贺。”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样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带的账都已完全收齐了,这里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一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也就是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头,讷讷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关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关中道上的朋友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样的两个人,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着道:“这两人的行踪实在太神秘,表面上虽装做不会武功,但我绝不相信,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了抱拳赔笑道:“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打恭作揖。

  林仙儿娇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到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面都起了红光,弯着腰笑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一连谢了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靠,而且人又能干……”

  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她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冷冷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赔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讷讷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越做越回去了,照这样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

  林仙儿道:“那边的生意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吃吃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的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呛”,剑又人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就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开口就问道:“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胡疯子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温侯银戟’吕凤先的堂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龙啸云已到他那小店里去了两三次,看样子也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林仙儿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变的,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不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得很惊异,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

  她声音越说越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竟也露出了欢喜之色,点着头道:“我知道……我记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痴了,痴痴地走了过去。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