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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洵银牙咬碎,目光如炬,却是不愿轻易放弃。艰难胶着间,忽的身边左右各有一道光芒亮起。他微侧目,见墨燃与楚晚宁已迎身而上,金色的光与红色的光源源不断地奔涌而至,与他汇聚融合,再次将结界封严。

天幕中发出狰狞的暴喝。

鬼眼消失了。

三人落于地面,天空中腥臭的血水又继续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成透明的雨。

楚洵面色苍白,朝墨燃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襄助。”

“不必客气。”墨燃摆了摆手,“你快休息一下,你脸色好难看。”

楚洵点了点头,他确实已耗损了极大的法力,于是墨燃扶他到廊下歇息。方才惊乱的人们见到楚公子重新补了缺漏,救他们于水火之中,都甚是感激。纷纷围过来,更有递水披衣者。

有人说道:“楚公子,你衣衫都湿透了,去火堆那里烤一烤罢。”

楚洵都一一谢过了,但因着实疲惫,实在不愿再走动,便婉拒了对方的邀请。那些人并不气馁,干脆又抱了些松木枝过来,在楚洵身边升了个火塘。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唯剩火堆间噼啪爆裂的声响。忽然有城民问他:“公子,我们布置的这么周密,怎么还是被鬼王看穿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是啊。”

“怎么就知道我们要搬走呢?公子明明说过这鬼怪无法辨别傀儡人和活人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是……”说话的人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转而偷乜楚洵一眼。显然是想说是不是楚洵弄错了,是不是楚洵没有弄清楚。

这个眼神被太守府的白衣近卫们瞧见了,立刻有人拧眉怒道:“想什么呢!定然是有人口风不严走漏了风声,叫鬼王知道了!”

那人嘀咕道:“谁会去跟鬼怪走漏风声?又不会有什么好处……”但见周遭之人都在对他怒目而视,便悻悻地不再多舌。

静默一会儿,又有人问:

“公子,那个鬼老头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洵很累了,并未睁眼,但依然和声温语道:“撑过天亮就好,天亮之后先出城赶路,白日里他们作不了祟。”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有老有少,还有些受了伤的,一天赶得到普陀山吗?”

楚洵温声道:“你们别担心,都歇下吧。明日你们只管赶路,办法有我来想。”

一直以来都是公子护佑着他们,既然他这么说,众人都诺诺地应了,有小孩子蹭过来,捧着一小块麻糖,要给楚洵吃。楚洵浅浅睁开眼眸,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正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一近卫惊慌失措地跑将过来,喊着:“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么了?”

“小公子、小公子——小满——城隍庙外面——”那人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竟是无法说出个整句来,他磕巴讲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楚洵倏忽起身,原本尚存的一丝血色也消殇殆尽,朝着大雨里奔去。

第67章 本座心恻

城隍庙是楚洵法力所能及的边缘,城隍庙台阶仍能受结界护御,但庙宇本身却已经无法被结界笼罩。

庙堂内,灯火昏幽。

十余个已重修出肉身的鬼魅分立两边,一个红衣女子被绑缚着,背对着众人,仰头正望着案几上供奉着的神像。

在她身边,小满垂眸而立,手下制着一个稚嫩小儿。

楚洵失声道:“澜儿!”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的儿子楚澜。墨燃心中一紧,那半块花糕的滋味似乎仍在唇齿之间,他见小公子受制,上前去,却被楚晚宁拦下。

“别去。”

“为什么!”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都是两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这幻境已化现实,我恐你会受伤。”

“……”墨燃这才想起确实如此,无论自己再做什么,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么都无法更变。

小公子在结界外哭喊着, 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澜儿!”

楚洵嘴唇微微发抖,朝小满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曾亏待于你,你放开他!”

小满却置若罔闻,兀自垂着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抓着楚澜的那双手却能瞧出他内心的犹豫,他左手虎口一点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

此时太守府聚着避难的城民也都纷纷追来了,众人瞧见庙内景象,都不住又惊又怒,纷纷私语道:

“那是公子的儿子啊……”

“怎么会这样……”

小满手起刀落,松了红衣女子的绳索,那女子回神,缓缓转过头来,她生的极其美艳,清若芙蕖,延颈俊秀,只是面色苍白若纸,嘴唇却嫣红如血,朝着楚洵莞尔一笑的模样,竟是瘆人大过妩媚。

虚无缥缈的烛火照亮了她顾盼生情的容颜,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后人群里年岁稍长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个女子笑容中染着一缕凄楚,她柔声道:“夫君。”

墨燃:“!!”

楚晚宁:“……”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已故的发妻!

楚夫人眼波流转,要从小满手里牵过儿子。小满初时不肯,然而楚夫人身为鬼族,脱开禁锢后力量远胜于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夺了过来。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满月时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从未见过娘亲模样,一时间仍是哭闹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让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娘亲带你去寻你爹。”

楚夫人一双纤若秋苇的玉臂搂起孩子,将他抱起,缓缓走出庙门,沿着被雨水浸湿的青石台阶,一路行至上清结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间似喜似愁,似悲似欢。

“夫君,一别经年,你……你过得好不好?”

楚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着的指尖在不住颤抖,一双凤眸望着结界后面的女子,眼眶渐渐地便红了。

楚夫人轻声道:“澜儿都这么大了,你也沉稳许多,和我念想里的,有些不一样了。……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贴在结界上,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只隔着华光流淌的一层屏障,默默瞧着后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却已湿润。

他也抬起手,隔着结界,与楚夫人手掌相贴,复又睁眼,两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阴阳相隔,所度天伦之日,却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么?”

楚洵笑着,眼中却是泪光涟涟:“都亭亭如盖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温声道:“那真好。”

楚洵也尽力而笑,说道:“澜儿最喜欢那棵海棠树,春天的时候,总是在树下玩耍。他和你一样喜爱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说道这里,却再也无法再作欢颜,额头抵着结界边缘,泪水不断滚落,已是泣不成声,“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娘亲墓前。婉儿,婉儿,你看到了吗?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吗?”

到最后,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怆然恸哭,再无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只不过她因是鬼身,无泪可流,但神情凄楚,却也令观者扼腕。

一时间四下寂静,再无人说话,都默默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这时,空中却传来一个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很快,就会不知道了。”

墨燃脸色陡变:“是鬼王!”

楚晚宁亦是阴沉至极:“无耻小人,竟是不敢现身!”

鬼王嘶嘶而笑,犹如尖锐的指甲撕拉锅底,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儿已是我鬼族一脉,原本我并不愿伤她,但你要与我作对,毁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让你痛胜于我!”

话音落下,庙宇中的十余名鬼族森森开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尘泯灭——”

楚夫人蓦然睁大双眼,颤声道:“夫君,澜儿,接过澜儿!!”

“凡心已死,旧人泯灭——”

“澜儿!快!快去你爹那里!”

楚夫人推搡着孩子,想要把他递过结界,可是小公子却是与鬼怪一般被那层薄膜阻拦在外,竟是不得返还。

小满立于庙栏前,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面目似是悲伤又似痛快,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几近扭曲。

“没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记,他现在和鬼怪一样,进不去上清结界半步了。”

身后的咒声犹如潮水诵弘,不断起伏着:“凡心已死,明识泯灭——”

“夫君!!”楚夫人已是惊慌至极,她搂着怀中的孩子,在结界外敲打着,“夫君,你撤了结界,你撤掉结界,让澜儿进去,你护住他,你护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灭——”

“夫君——!!!”

楚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目圆睁,不住颤抖着,脸上已有血红咒印渐渐爬上,“孩子——澜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肠俱碎,几次抬手施术,却终究复又垂落。

楚澜在外面嚎啕大哭着,满面是泪地仰着头,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爹,你不要澜儿了……吗……阿爹,抱抱澜儿……爹爹抱……”

楚夫人不住地搂着他,亲着孩子的脸颊,母子俩一个跪着,一个哭着,都在求楚洵打开上清结界,让孩子过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公子!不能啊!不能撤了结界,临安的余下的数百城民都得死——这是鬼界的奸计!公子!你不能撤啊!”

“是啊,结界不能撤!”求生之令一个又一个的布衣纷纷跪下朝楚洵磕头,也都是期期艾艾一片哀声,“公子,求求你,结界不能撤!撤了大家都会死的!”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来,“夫人,你慈悲为怀,你菩萨心肠,我们都会感恩戴德一辈子,求求你,不要让公子撤了结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求求你……”

刹那间,除了太守府近卫和极少的一些百姓没有跪地恳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声势顷刻盖住了结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于尖锥之上,又如被上万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里生出逆刺,把五脏六腑都捣碎。

前面是妻儿,身后是百人之命。

他在这样的煎熬中,仿佛已经死了,被烈火吞没,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诵吟之声不停,却愈发尖锐。

“凡心已死,七情泯灭——”

“凡心已死,六泯灭——”

楚夫人脸上的纹咒越来越多,从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容。浸入到她眼睛里。

她喉咙里似乎已经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绝望地看着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会……恨你……你……把澜儿……我恨……我……”

咒纹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颤,似是剧痛难当,紧紧闭上双眸。

“我——恨!!!”

陡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尾音却成了兽类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里竟并生出四个瞳仁,密密实实地挨着,挤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兴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里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脏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圣洁中。

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公子……”

“公子节哀……”

“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楚公子大义,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搂紧了自己的孩子,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狰狞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松下了,苍白着脸对楚洵说:“公子,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极乐……”

另有人唾骂道:“抱着你的的孩子滚远点!你怎么不和你孩子升入极乐?!”

那人便怯怯地退远了。

只是这些争吵,都隔得那么远,楚洵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听他们的声音,就好像隔着前尘汪洋传来。

暴雨里那个男人一身污脏,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和他的妻儿长远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纵横。墨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滥杀无辜时,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个的楚洵,不止一个的楚澜,不止一个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间,恍惚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可是一眨眼,又发现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汇聚成流。

他微微发着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转眸看到小师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个孩子的模样和死去的楚澜是如此相像。

墨燃缓缓跪下来,与他齐平。似是罪人在魂归者面前请罪,一双沾染着雨水和泪水的眸子望着他。

楚晚宁没说话,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头。

“都过去了。”楚晚宁轻声说,“都是往事了。”

“是啊。”过了半晌,墨燃才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着,“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过的,他虽不曾杀害楚澜,但又多少个与楚澜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痛苦。

为何会心狠手辣至此……为何会一意孤行至此……

第68章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澜死去了。虚境却没有结束。

黎明尚远,噩梦般的长夜仍未过去。侥幸得存的城民们回到府内,准备在天大亮之后启程前往普陀山。

很难相信有人在这样的苦痛过后,还能坚持着把先前的事情继续下去。事实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躯壳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内走了一圈,听到不少人在忧心忡忡,毕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说他会不会心生怨恨,即便他依旧愿意带着大家突出重围,但以这样的神智,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实意替楚洵难过的,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众人在这样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来的,是那熟悉的冷酷声音,在沉甸甸的夜色里爆裂开,隆隆回荡在结界上端。

这一次鬼王并非在和楚洵对话,而是说给城内百姓听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们想趁着白昼,举城离开。然而,你们可当真想清楚了?普陀离此相去甚远,一日之内绝无可能到达。等到天黑,你们又要靠着楚洵之力得以庇护。可是楚洵,真的能护得住你们吗?”

“娘亲——”

有孩子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蜷进了母亲的怀中。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幕。

楚洵立于府前,却恍若未闻,他背靠着那株海棠花树,垂闭着眼眸。

“他的妻儿是因为你们才死,你们以为,他还会真心护着你们?恐怕他另有谋划,会让你们生不如死,好为妻儿报仇。这才是人兴……本座也曾活过,也曾是人。人世间虽有仁善者,但不过只为了谋个好声名,人兴本恶,所谓善人,皆有所图。若是被逼到绝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挂齿?”

鬼王森森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

“本座先前便说过,我原本不取你们全城兴命。须知即便身为活人,也同样可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们且看看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结界外一片黑云滚滚涌动,却是小满站在上端。他身边还立着一个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惊呼道:“是小满的爹!”

“是小满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吗?”

“尸身都被肢解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怎会这样?!”

鬼王道:“本座既为鬼族九王之一,虽不能于阎罗帝君般掌控生死,却也能让亡人恢复生前面貌。尔等效力于我,便可以与逝去的亲眷长伴。而忤逆于我,便会如你们的楚公子一般,亲眼见到妻子杀了孩子,痛彻心扉,却无力回天。”

结界内一片死寂。

“你们当真要信他吗?信他不会害了你们,给妻儿报仇?”

“你们当真要信他能带你们逃出生天,远去普陀?”

有人朝着楚洵看去,眼中已开始跃着阴森的光泽。

楚洵终于抬起头,他一个人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们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回荡在结界上空,“好极了,好极了,他不会害你们。若是信他,便随着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进心里。

“若你们信我,便会即刻得到褒赏。我可以让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回到你们身边,只要你们交出楚洵,只要你们把他——给我交出来!我与他怨仇深刻,与你们并无瓜葛,交出楚洵,你们不必背井离乡,交出楚洵,你们可以阖家团圆,把他叫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阁等。”

声音消失了。

人群从死寂,慢慢生出一丝异样的喧闹,所有人都往楚洵那边看。而楚洵也看着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宁。

有人开始无助地喃喃:“怎么办……”

“怎么办,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鬼王说的也不错……所谓善者,皆有所图,我们以前见多了这样恶心的狗官,楚……楚公子虽然眼下什么都没做,但你看他的样子,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他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有人听到了他的话,竟不曾反驳,反而窃声应和:“你说的不错,别到时候他报复心起,坑害我们所有人!临阵反水,这种事情前朝又不是没有过……”

忽然间有个汉子冲出去,嘴里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们就能活下来!”

四下竟无人响,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声音细软却很坚决:“大丈夫怎能恩将仇报至此?”

“滚开!”那汉子一把将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浓痰,“你一个陪男人睡觉的臭婊子,无牵无挂的,有你说话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让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对不住了!”

说着就要去擒楚洵。

岂料没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汉子一低头,勃然大怒:“臭婊子你还敢拦着?你是要大家陪着你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