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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被他一股脑儿的逼问弄得有些不厌其烦,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上辈子他当了踏仙帝君,后来每次见到薛蒙,每次都是这么个吃了呛药般的脾气。

不由也有些恼,蹙着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里有他吗?”

墨燃都气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闲着没事你发什么疯。走了师昧,我们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师尊问清楚。”说着就拉过师昧,与薛蒙错身而过,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可临了墨燃出门,他依旧没有忍住,回头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里有他这个师尊吗?!”

“……”

墨燃被他吼的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他顿住脚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渐渐压得沉炽。

师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我们走吧。”

“……嗯。”

可手才触上暖帘,还未掀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窒闷的,燥热又滚烫,像是从火焰里窜出来。

“墨微雨,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沙”的一声,帘子放落。

墨燃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阿燃……”

师昧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挡开了。

他侧过脸,转过身,两个青年正是一般年纪,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这人阴鸷冰冷的样子,着实是很骇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却沉沉的,毫无笑意。

他说:“好一个不是东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轻视师尊,天裂时也不曾袖手旁观。无间地狱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补,我便自请去帮他,我问你,作为他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兴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

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

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

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极度的骇然与无措让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抵到墙上,面目豹变。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救我?他从来不喜爱我,从来看不起我!”

“……”

薛蒙没有说话,静了须臾,忽然惨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动的烛火中,薛蒙湿润的眼睫毛抬起,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玑长老看不起你,贪狼长老看不起你……你算什么东西。”薛蒙几乎是咬碎了把这些话朝墨燃脸上啐去,“贱种。”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墨燃,这死生之巅,要说有个人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这样报答他。”

他笑着笑着,忽然闭上眼睛,又是泪水滚落。

这次是轻声的哽咽。

“墨燃,你的夏师弟,我的师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恶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烫着,被惊着一般猛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听懂了这个句子。

他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薛蒙忽然唤他:“哥。”

墨燃往后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端的是无路可逃。

薛蒙最后终于不再哭。

只是语调,像死去一般平静无波。

“哥,我们再也没有师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子:“……”

算了,二狗子1.0现在面临崩溃,1.0系统已经完全紊乱,让他一个人去消化一下真相吧。萌萌,你来。

第98章 师尊,求你,理理我

死生之巅有一座峰峦,名字颇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门派中有着许多种说法,最寻常的一种,说是因为这座峰峦奇陡,常有人不慎摔落,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并不是。

这座峰峦高耸入云,猿猱愁度,山巅终年积雪,极为寒冷。死生之巅若是有人死了,棺椁都会停在此处,等待发丧。

墨燃上辈子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一次,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无间地狱裂开后,一场血战带走了无数兴命,师昧亦丧生其中。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跪在师昧的棺椁边,看着冰棺内那人如生的脸,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是因为那一年,你爹去了。”前世,薛正雍陪在他身边,在寒冷的霜天殿里,这样对他说道。

“我就只有一个兄长,死生之巅是我们两人携手创下的,但是你爹……他与你像,是个极任兴的人。清福享了没几天,大约是腻了,在一次与邪祟的交锋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带了一壶烧酒,自己闷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递给墨燃。

“给你喝一点,但别跟你伯母说。”

墨燃没有去接,也没有动。

薛正雍叹了口气:“这个峰,叫啊啊啊,是因为那段日子,我也难受极了,心都像被挖了出来,整个人就在山上守着你爹,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大声地哭。我哭起来难听,总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这个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对方的肩。

“伯父没读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没影了。你就当明净是先行了一步,下辈子再当兄弟。”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薛正雍道:“节哀顺变什么的都是空话,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要是不想走,就在这里多陪陪他。但是饭要吃,水要喝。一会儿去孟婆堂吃些东西再回来。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拦你。”

霜天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轻轻飘摆,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额前。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

依旧是记忆里的那种冰棺,昆仑玄雪铸成,棺身晶莹剔透,萦绕着丝缕寒气。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换作了楚晚宁。

墨燃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在这场天裂里,死的人会是楚晚宁。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面对这个人冰冷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的波动,没有仇人死去的喜悦,也没有师尊仙逝的悲伤。

墨燃几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宁良久,那个人的脸庞比平日更薄凉,如今当真是覆着一层寒霜了,连紧合的睫毛都凝着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细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触手很凉。

一路往下,咽喉,脖颈,毫无脉动。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觉却很粗糙。

墨燃觉得奇怪,楚晚宁虽然指腹有细小的茧,但手心总是柔和细腻的,他忍不住细细去看,瞧见的却是皲裂破碎的伤疤,虽然已被擦拭过了,但创口却再也不会愈合,皮肉仍翻开着。

他想起薛蒙说的。

“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支撑不住了,站不起来了,匍匐在地,跪着,拖着,直到十指磨破,满手是血。

也要带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

“楚晚宁,是你吗……”

“……”

“你若是自己不点头,我是不会信的。”墨燃对棺椁里的人说,面目竟是平静的,好像笃信眼前人真的会醒来,“楚晚宁,你点个头。点头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点个头,好不好。”

可楚晚宁还是那样躺着,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个问心无愧,留得别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这个人,活着或死了,都教是人恼,远胜过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说,“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他望着楚晚宁,忽然觉得很荒唐。

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楚晚宁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为楚晚宁当年未救师昧而恨深。

兜兜转转,这种恨绵延了十余年,却忽有一日,有人告诉他——

“楚晚宁当时转身离开,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诉他——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他也一样。”

他灵流耗竭,他无力自保,他……

好,当真是好极了。楚晚宁什么都是对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像个丑角一样被耍的团团转,龇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这么久。

算什么?!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污脏,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门缓缓开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着载满了烧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边,席地而坐,与他比肩。

“听人说你在这里,伯父来陪你。”

薛正雍一双豹目亦是通红的,显示不久前刚哭过。

“也来陪陪他。”

墨燃没有说话,薛正雍就拧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后才猛的停将下来,狠抹了一把脸,强作欢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见了总是不高兴,现在……唉,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岁数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却一个接一个。燃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

墨燃垂落眼帘。

前世,薛正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师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会不明白?

重生前茕茕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浅寐中惊醒,梦到了旧时求学玉衡门下的情形,醒来后有意回自己当年的寝居看看,可推门进去,那狭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许久,四壁蒙尘。

他看到一只小熏炉打翻在地,却并不知是谁打翻的,在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把熏炉拾起,下意识想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可是岁月湍急,他握着小炉,忽然愣住。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了。

鹰隼般的目光掠过跟在他身后的拥蹙,可那些人都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谁叫张三谁叫李四。

而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时的那只香炉,究竟摆在在房间的哪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