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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去相拥,却什么都捉不住,什么都碰不到,他忽然心中一种无边无际的惶然,竟觉得这才是他理应拥有的结局。

他满身怨罪,满手血腥。他何德何能,能再与故人常相伴,不离分?

墨燃合着眸,睫毛似乎有些湿润,浸暖了单薄的枕被。

曾以为上苍薄待于他,而今看来,竟荒谬得像一个笑话。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原来上苍待他很厚,只是他心太薄,看什么都是阴暗的。

是他不好。

他惊觉自己曾走了那样一条不归路,他想此刻回头,他想用余生去补,用后半辈子来还,不知道这样做,还能不能来得及回到原点。

什么踏仙君,什么人界帝尊。

都不要了。

他只想好好来过,做个楚晚宁一直希望他去做的端正之人。

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他的过错太深了。

他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偿还,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他依旧摆脱不了这无尽的悔恨。毕竟划在水里的痕能复归平静,而扎入木中的伤,却永远透骨三分。

“师尊。”良久后,他浸在月色下,浸在楚晚宁近乎透明的魂魄里,他说,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走啦,我们回去了。”

他直起身子,提起引魂灯。

咒诀默念,地魂入灯,淡薄的疏影,很快就沉入灯蕊中消散无踪了。

墨燃等着。

可是等了半晌,当地魂与人魂完全融为一体,又过了很久,仍是没有动静。

墨燃的脸色蓦地苍白下去。

怎么了?!

不是说地魂与人魂融合之后,他就能带着楚晚宁重返人间的吗?

怀罪大师的法咒,莫不是失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师尊的第二个地魂

脑中一片混乱,嗡嗡发麻,墨燃只觉得手脚冰凉,怔忡地抱着楚晚宁的魂魄,下了楼。

“大夫……”

“是你?又怎么了?”

“您确定,楼上那个……是我师尊的地魂,没有错吧?”

鬼郎中有些不耐:“当然是,我还能有错?”

墨燃不甘心,问道:“会不会是识魂,或者……”

“或者什么呀。”鬼郎中啧了一声,“一个人就三个魂,地、识、人,我都在这里行了一百五十年的医了,这三个魂我要是分不清楚,阎王还不早就让我滚蛋轮回去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生出一种并不确定的想法。

“大夫,你行医一百五十年,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有两个地魂?”

“你有病吧!”鬼郎中怒道,“我看你脑子也不好使,要不留下来,让我给你号号脉!”

他当然不能让鬼郎中给自己号脉,怀罪大师虽然施了法咒,但是若不小心,大概还是会被瞧出端倪来,墨燃连忙道了歉,抱着装满了人魂与地魂的灯笼,匆匆跑出了病魂馆。

鬼界的天空一向昏暗,要辨别晨昏,只能仰头去看苍穹。若是叆叇红云后头是一轮半温半凉的太阳,那就是昼,若是寒月高悬,那就是夜。

这时候已经是夜了,道路上也渐渐清冷起来。

墨燃怀抱着引魂灯,低着头,在街头孤孤单单走着。越走就越觉得茫然无措,越走就越觉得孤立无援。

这种无助和茫然在他很小的时候一直常伴他左右,这感觉令他很不好。他甚至想起了一些自己还在勾栏瓦肆里混日子时认识的人,当年醉玉楼一场大火,人都死光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算算年岁,除了他的阿娘,其他人应当尚未轮回,他不知道再这样走下去,或许会遇到谁。

继而他又想到了薛蒙。

他想起薛蒙怒喝着要夺他手里的引魂灯,他骂他:“瘟神!”

——“你怎么配,你怎么有脸。”

墨燃抱着魂灯,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墙边,眼眶忍不住红了,他低头望着那温柔的金色灯火,小声喃喃道:

“师尊,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回去?”

那灯火没有作答,只是无声地燃烧着。

他原地站了很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这茫茫地府,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去找个认识的人,忽然想起了楚洵,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忙忙地就往顺丰楼跑。

跑到那边的时候,正好顺丰楼要打烊了,有戴着面具的鬼魅正准备关门落锁,墨燃忙止住了他,惶然道:“抱歉,请等等!”

“是你?”

那面具人正是先前引他上楼的那个,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急事,劳烦你……”墨燃跑的急了,喘着气,目光明亮焦灼,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我想再见楚洵先生一面。”

楚洵正在阁中瞧着一枝 在细口白瓷瓶中的海棠花出神,忽见得墨燃去又复返,甚是惊讶。

“小公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寻不到人?”

墨燃道:“寻是寻着了,但是我……我……”

楚洵见他惶惶急急,似有难言之隐,便请他进屋,掩上了房门,所:“坐下讲。”

墨燃因担心引魂灯拿在手上,会被楚洵看出异样,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他并非觉得楚洵是恶鬼,但活人入地府这种事情,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让这里的鬼魅知道比较好。

“小公子去了东南方向?”

“嗯。”

“……”楚洵略微沉思,说道,“是在病魂馆里吧?”

墨燃点点头,斟酌一会儿开口道:“先生,我在病魂馆里见着了他,却是个不完全的地魂,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甚至和其他鬼魂不一样,是半透明的,看得见,却摸不着。”

“地魂有损,大抵都会如此。”楚洵的神情有些黯淡,“有些受了刺激的亡灵,也会魂魄离散,再难重聚。”

墨燃咬了咬嘴唇,嗫嚅着开口:“地魂馆的医官说,魂魄不全的人,投胎转世命里都会有些薄处。但我要寻的那人……生前分明好端端的,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有哪里弄错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楚洵。

“楚先生,这世上会不会有人,拥有两个地魂?”

楚洵一怔:“两个地魂?”

“嗯。”

他倒没和病魂馆的医馆那样立即否去墨燃的说法,而是垂眸沉思,仔细想了片刻,道:“我觉得……倒也不是没可能。”

墨燃一凛,猛地抬头,目光在房间昏幽的烛火里显得很亮。

“先生当真?!”

楚洵颔首:“寻常人都只有三魂七魄,但我曾一个女子,她有两个识魂。”

“愿闻其详。”

楚洵摇了摇头,睫毛帘子垂落,轻轻颤抖,他静了一会儿,才说:“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不想再提,如今那个女子也沉入第七层地狱,饱受煎熬之苦。魂魄有恙的人,一旦被阎罗发现,都是要送去第七狱,缓慢剥离的。”

听他这么说,墨燃更是心焦,光线暗淡,他没有发现楚洵眸中已有隐痛,问道:“那个女子,是为何多了一个识魂?寻常人头七后重聚魂胎只需要三魂七魄,那若是有人多了个地魂,是不是就要把四个魂魄都聚拢了,那才有用?”

“应当是如此。”

“那先生说的那个姑娘……”

“她是死了之后,因受九王利用,被迫去阳间……”楚洵顿了顿,搁在膝头的细长手指缓慢捏成了拳,“去阳间,生食了亲生孩子。”

“!”墨燃蓦地想起了桃花源中瞧见的临安旧事,这才意识到楚洵口中的“女子”,其实就是他的妻子,那应当是楚洵心中最痛的一段往事。

那么楚洵如今留在南柯乡,不去转世,莫不是就在等着发妻剥离多余的那缕魂灵,从第七层归来,与之重聚,共赴轮回?

墨燃顿时不忍心再问下去。

楚洵也不再说了,“生食了亲生孩子”这短短一句话,隔了两百年再轻描淡写地提起,饶是鬼魅之身,喉间也压抑不住颤抖。

他合上眼睛。

“那女子魂灵紊乱撕裂,与孩童的识魂融为一体。”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讲下去,“所以她多出来的,其实是那个孩子的识魂,卡在她的三魂七魄之间,慢慢与她同化,最后彻底衍生为她的模样,难以分离。”

这个人无论生前死后,只要有人求助于他,他总会自己隐忍着痛楚,尽力地去帮助别人。

墨燃见状,更是难受,他不好明言,只得道:“先生不必再细说,我都,已经清楚了。”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若是你寻的那位楚公子当真有两个地魂,还有一个,原当不是他的。”

墨燃思忖一会儿,问:“就不可能会是一个地魂,分作了两半?”

“可能,但你这种情况,不可能。”

“为什么?”

楚洵道:“一个魂灵分作两半,这种事情我也见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这种人往往因为罪大恶极,杀人如麻,三魂如果无法承受,就会破碎。但这种情况下碎裂的都是主掌善良人兴的人魂,绝不可能会是地魂或者识魂。”

“……原来是这样。”墨燃喃喃。

听到罪大恶极、杀人如麻,墨燃就觉得已觉得跟楚晚宁绝无干系了,反倒是自己,他想,等着这辈子自己真的死了,来到地府,会不会人魂分裂为二,得到应有的报应?

楚洵又道:“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一魂两半,那么另外半个地魂肯定也无法行走,就会被送到病魂馆。既然小公子在地魂馆只瞧见了一个残损的地魂,我想,另外一个应当是个完整无缺的魂灵,不会有恙。”

墨燃被他这么一提点,顿觉得醍醐灌顶,忙道:“多谢楚先生!那我……那我这就再去找找看!”

“好,方才司南除了指向病魂馆方向,还往东北方向偏移过,小公子不如往东北走着看看,不过茫茫南柯乡,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是等待发落的亡魂……”

楚洵叹了口气。

墨燃瞧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之中,隐约透着怜悯,心中已知他想说什么。

茫茫南柯乡,万千流离鬼。

哪怕知道要往东北方向走,又岂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一缕地魂的。

人若无缘,便是灯火通明,不夜天街,两人擦肩而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不会看到对方,瞧对方一眼。

如今寂静幽冥,更是谈何容易。

但楚洵终究还是温和的,他抬起手,拍了拍墨燃的肩:“小公子诚炽之心,定能与之重逢。”

他的容貌和楚晚宁极像,说这番话的时候,烛泪流淌,烛火摇曳,照的他面目更是有些模糊。

在这模糊之中,墨燃好像瞧见了楚晚宁温柔时候的脸,好像听到了楚晚宁在对他说,还会相见。

墨燃一时难受,眼眸里便蒙上一层润湿水汽。

他忙低头作了一揖,哑声道:“先生,多谢你。”

楚洵却没有作声,直到墨燃转身离去,替他掩上了房门,他还怔忡地立在原处,凤眸眸底闪动着一丝愕然。

他……刚刚看见那个少年眼里……好像有泪?

鬼是不会哭的,是他瞧错了吗?还是……

他回过头,望着花瓶里那束静静盛开的海棠花,凡间的花朵,极难按捺地狱阴气,纵使悉心呵护,还是飘了一片花瓣,落在了古拙的木案上。

楚洵走过去,捻起那瓣芳菲,花叶很快便碎了,零落成泥,碾作齑粉,从他指端散去。

“来人。”

“楚先生。”立刻有面具人推门进来,恭立于侧。

楚洵并没有回头,他望着海棠花,轻声问:“那个人,最近自己有再来过顺丰楼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十天来一次,带一株海棠花。顺丰楼他是不敢进的,从来都只远远地托人送来。”

“……”

“先生,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来的那个公子有哪里不对劲,要是那个人敢在派人来叨扰先生,先生自可向阎罗……”

“没有。”楚洵回过神,打断了他的话头,转头淡淡朝属下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他应当不是那个人派来的,就算是,那个孩子只想找人,与我也是无关的。”

“可他若是那个人送来鬼界的,那先生何必——”

“罪不累及他人。”楚洵衣冠如雪,安静地立在花枝边,“由着他去吧。”

街头凄清一片,墨燃出了顺丰楼,往东北方向去,他拿着楚晚宁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过来,但却如海底捞针,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些看了画像的人,大部分都连连摆手,甚至有的连瞧都不愿多瞧,就避开了他。

“画像上这个人?没见过。”

“没见过没见过,别打扰我做生意。”

“别挡着!烦死了!没看到都这么晚了吗!滚出去滚出去!什么画像?不想看!拿走拿走!”

虽说南柯乡的都是鬼,但这些鬼七情六未曾根断,群居在一起,大多都渐渐又活回了人间模样。他们也会在这十年八年漫长的等待中,寻些朋友、亲眷。再不济养只死猫死狗,总之就要如凡世一般活着。因此他们虽并不需要睡眠,却也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候,躺回床上歇息。

夜幕降临,愈发没人愿意搭理他,更没有人可以给他一点讯息,一条明路。

东北方向漫长无止尽的街道上,他一个人逐门逐院地访过来,低着头,赔着笑……

“都说了!!我看错了!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根本不是画上这个人,你能不能别烦了!”

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准备和鬼界的老婆孩子歇息了,要关院门。

他先前从外头回来,墨燃在街上遇到他,就问了他是否见过画像上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了句几天前好像在东市附近见过,可是他老婆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住了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摆手说不知道。

墨燃觉得他是清楚的,因此不愿意放弃,一路求着他,跟他到了门口。

男人粗暴地把他抵在门外,拉扯着木栓,墨燃焦急道:“你能不能再想一想?东市哪里?画上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拜托你……”

“我不知道!”

周围一群鬼听到喧闹,往此处张看,而男人则粗着嗓子怒吼着,也不管墨燃的手还掰在门框上,凶暴地要闭门。

五指被狠夹到,裂心的疼。可他顾不得,只死撑着,不愿意把手指从逐渐严合的门缝里抽出来,而是竭力地再去推,再去掰——

“劳烦你,求你再想一想,我只想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可是男人猛地开了门,也没注意到墨燃的手指都被夹出了血,重重把人一推,而后喝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滚!”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0章 师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独自在街上走着,路上还是有鬼的,飘飘荡荡,幽幽怨怨。脚下青石台阶生出些寂寞的青藓,踩在足底又湿又滑……

激烈地争执过后,冷静下来,才发现手指已经全部磨破了,那个门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扎在血肉里,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没被鬼怪发觉。

他垂着睫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心里头难受得厉害,这样狰狞的疮疤,竟不觉得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闭的院门,清楚门后的男人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拒绝,他其实并不陌生。墨燃是个对恶意司空见惯的人,这使得他从别人的一个眼神,两三话语里,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实在男人改口跟他说“没见过”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本能地明白了这个人不会再对自己讲哪怕半句真话,只是事关楚晚宁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门外,直到大门紧闭。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过了,但有的时候,岁月长短并不能决定什么,时运转机也改变不了根本,有些东西是镌刻到骨骸里的。

薛蒙曾经骂他,贱种。

说来好笑,墨燃觉得天之骄子这两个淬毒的字,却并不能伤及他的自尊。

对啊,他原本就是众人口中的贱种,比这更恶毒的话都听得如雷贯耳,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那严合的木门一眼,在围观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远。

嘲笑声,谩骂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得又是这样落魄无助的场面,和脑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记忆重叠在一起,墨燃走着走着,大抵因为境遇实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们还不在乐坊,而是流落在临沂街头,徘徊在儒风门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还有母亲。

母亲疼爱他,不愿意让那么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总是把他安顿在荒废的柴房里,自己上街去卖艺,卖唱。

她底子好,凭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总能赚些铜板回来,买一个饼,两碗粥,母子俩分着吃。做娘亲的总想让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总是咬了几口就说饼子太硬,粥没有味道,说肚子已经填饱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她叹着气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个饼、半碗粥时,蜷缩在旁边佯作睡觉的稚嫩孩子,都会眯着眼偷偷地看着她,看她吃完吃饱,他才终于放心,即使饥肠辘辘,心里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实每天她离开,去往临沂东市卖艺后,自己的孩子就会从柴草堆里爬出来,偷偷去与自己隔了两条街的地方讨食。

娘亲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着,十尺高杆撑起,单薄的身子在上头翩跹。下面铺满了碎石残瓷,若是不慎跌落,这些瓷片都会尽数扎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觉得刺激,觉得新鲜。她就用一条贱命,竭尽全力去博得那些阔少阔太的一笑。

而两条街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讨,在每家每户前和人咧嘴笑着,脸脏兮兮地,说着千篇一律地吉祥话,想讨一点东西吃。可是并不会有,并不常有。

有一日,一个富家少奶奶怀着身孕,嫌闷,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闲逛,瞧见了墨燃的母亲在作竿上舞。

她觉得有趣,过去瞧了片刻,就让随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说:“你在地上铺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这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不够诚意。我家太太说了,要是你愿意把这些碎石破瓷都换成刀子,竖在地上,然后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赏给你十两黄金。”

面对这样苛刻,几乎是要了穷人兴命的要求。

这个母亲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钱,我买不起刀子来铺。”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时命人去铁器铺买了百把尖刀,竖在地面。

“跳吧。”

珠光宝气的女子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周围很快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魑魅魍魉,丝绸和珠翠的光华在日光下灼灼闪耀,他们像扑食尸首的兀鹫,闻到了血腥味,于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眼里闪着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赏你钱。”

“给钱的,给钱的。”

儒风门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这样豁出命的刺激与热闹。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玑环绕过来,将持着竹竿的母亲团团围住。围住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女人。

那个命如草芥的女人,就这样带着笑,朝食腐的兀鹫们作着万福,谢过他们的捧场,而后,撑着杆子,燕雀一般轻盈地跃起。

在刀尖之上,用兴命,做一曲歌舞。

用兴命,讨得欢心。

可是她虽功夫好,落地的时候,却因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开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丝惊惶。于是竹竿偏了数寸,随着众人的惊呼,她落下来——

避过了刀锋森密处,却仍然擦着了边,划破了腿,刹那间鲜血飞溅,惹得一众惊呼。

女人顾不得疼痛,忙仓皇站起,赔着笑脸,低头谢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还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来混饭吃,总得有两把刷子,三脚猫的本事可是会路出马脚的。”

有几个人心善,眼角噙着泪花,颇为不忍:“唉,快别说了,你们看看,这可怜姑娘,伤的那么厉害,快去药铺抓些药,敷上去吧。”

女人嗫嚅道:“我没有……没有钱买药……”

那些人一愣,有的叹气,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却不说话,有的则擦擦眼角,似是感怀良多。

“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这么难过,我给你些钱吧。”有个大腹便便的老妇人说着,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叶子,捏在手上,然后继续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个铜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两个,郑重其事地把一个铜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妇人施舍了她钱财,便名正言顺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无不慈悲地说道:“姑娘,这是你应得的,快收好了罢。”

女人就握着自己用兴命换来的一个铜板,茫然地喃喃着:“多谢……”

多谢……

而那个说要给她十金的阔太呢?早已怒骂着走远。

腿脚流血的女人蹒跚着走过去,想要追上去问她要钱,却被她带着的随扈一把推倒,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真晦气!”

“太太要安胎呢,怎么就见了血光之灾,这要让老爷听见了,不得心疼死?”

“你还好意思要钱啊,你跳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亏你血没溅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