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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之巅一如前世。

刹那间鱼龙翻波,顷刻间将成血海。

——原来师昧所说的“惊喜”竟还没有结束……

“先迎战!”

“把这波棋子都击退!先击退!”

众人出殿相迎,但因他们对此异变毫无预判,而这些珍珑棋子来者汹汹,毫无征兆,所以霎时乱作一团。

墨燃站在殿前,看棋子纷纷降落,他们和死生之巅的弟子短兵相接,与迎战的修士术法相抗。

银蓝轻铠与黑斗篷厮杀一处,混作一团。

他立在玉阶上,眉角阵阵抽疼,眼前这一切近乎是前世记忆的重演——

上辈子,正是他 控着由死人和活人汇聚成的棋子大军,杀尽死生之巅所有敢跟他说“不”的人。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习惯杀人如麻。习惯了人命如草芥,肝脑涂重山。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亦是这样立在丹心殿前,叛门弟子墨微雨微笑着俯瞰莽莽群雄,戚戚众生。他的靴边,躺着的是薛正雍与王夫人未寒的尸体。

“从死生之巅起,用你们的血,为我铺路吧。”

前世的冷笑犹在耳边,墨燃眼皮突突直跳,他朝薛蒙大喊:“别打,打不过的!快走,你们都快走!”

人声嘈杂,薛蒙离他太远了,没有听到。

墨燃四下环顾,周遭刀剑争鸣,战乱一片。

他看到姜曦与十余枚棋子缠斗厮杀,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上辈子姜曦是怎样倒在自己的刀下——

“你不跪本座?”

“不跪。”

“不承认本座是帝君?”

“不认。”

鲜血飞溅,手起刀落。

打不过的……

墨燃看到踏雪宫宫主低眸吹埙,声透九霄,滞得棋子神识模糊,摆摇不定,可他想到的前世这个宫主最后是怎样十指俱毁,筋骨俱裂——

“为何负隅顽抗?”

“我既为一宫之主,虽无力保踏雪宫平安,但也绝不言逃。”

陶埙破碎,终成绝响。

打不过的。

乱象丛生,墨燃看到王夫人与薛正雍在远处携手御敌,他眼前闪过的却是前世他二人不曾瞑目的脸,凄切和愤怒都凝固在眼底。

透过两辈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怨恨他。

冷。

真冷。

墨燃浑身肌骨都在战栗,指端冰凉,师昧做到这一步……他竟做到这一步!

之前他就觉得师昧带走楚晚宁前的要挟不可轻视,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返回死生之巅。此时他不禁头皮发麻——

要是他当日一时冲动,没有听师昧的威胁,坚持着去追回楚晚宁,会怎么样?

修真界的半壁英杰都在此处,这些人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死生之巅,又会怎么样?

师昧布置的环环相扣,竟是不给他半分喘息。墨燃举目望去,满山遍野的珍珑棋局……不怕死不怕痛的活死人……尸山血海魑魅魍魉白骨横生……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

师昧说过这是给他的“惊喜”,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地铺设。既然他回来了,他顺从了,就一定有可解之法的!他不能看着旧梦重演,不能看着死生之巅就此覆灭,不能看着伯父伯母再在他面前死去。

如果往事复又重现,他怎么面对自己……又该怎么面对楚晚宁?

墨燃猛地回神,分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朝自己的伯母伯母奔去。

“别打了!先撤离这里,先离开这里,别打了!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他嗓音嘶哑,目眦尽裂。他像沉陷汪洋的人,竭尽全力地挣向彼端。他像死人挣向活人,像飞蛾挣向火,一生挣向另一生。

“别打了!快走,都快走!你们打不过的!”

打不过的。

我早已亲眼见过你们的死亡。

走吧,求你们了。

忽地一柄剑横绝去路,剑光森寒。

望去,是木烟离冰冷的脸。

“你是想趁乱而逃吗?”

墨燃怒道:“你让开!”

“你已是修真界重犯,我理应——”

话断齿间,木烟离感到背后生凉,一回头,见一个戴着覆面的棋子劈剑挥落,她忙回身应战,眉目间尽是杀意。她喝道:“墨燃!果然是你在捣鬼!”

这女人声色清朗,犹如冰泉,极易辨识。

这一声,引得周围一圈修士纷纷侧目,果见那棋子与木烟离打得如火如荼,却不曾动墨燃分毫。

众人这才发现,几乎所有降临死生之巅的棋子都仿佛将墨燃视为党羽,全都避开他,不伤他。

有人怒喝道:“当真是墨燃那狗贼在作祟!”

“他与这些棋子是一伙儿的!”

一张张怒火中烧的面目在缠绕盘扭,一只只耳朵里灌入这样的私语与低吼,一双双杀到血红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重叠,重叠。

在这样愤怒的目光里,他又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他好像又变成那个踏尽诸仙为尊天下的帝君,他横刀立马破尽千戒他视这尘世为粪土他疯魔!

有人厉声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让他逃了!”

“瞧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耳中嗡嗡作响,一模一样的愤懑,一模一样的指责,一模一样的讨伐。

两世的场景太过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当年自己与楚晚宁的生死对决。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样,墨燃手握珍珑棋子, 控了死人活人走兽飞禽,大军如黑云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浅笑,看天地颠覆,白昼也变得昏黄。

最后是楚晚宁阻止了他。

是楚晚宁,拼尽全力与他的百万棋子对抗,武器从天问换至九歌,从九歌换至怀沙。

怀沙。

墨燃永远都忘不掉楚晚宁最后召唤出怀沙时,眼里那种悲冷和痛楚。

“传闻这是师尊的杀伐之刃,今日总算得见了。”

楚晚宁那时候问他:“墨燃,要怎样你才能放下?”

他只是灿笑:“放不下啦,师尊,我已经满手是血了。我亲手杀了伯父伯母,杀了同门师兄弟……如今只要再祭上你的人头,我就是空前绝后的霸主了——再没有谁能阻拦我。”

楚晚宁的神情极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却觉得好不爽快,心里横冲直撞一股报复的恶意,他咬着后槽牙,字句碾出。

“杀了你。这世上就再没有谁,是我不能杀的。”

第264章 【天音阁】帝君如他

昔日师徒,终究反目成仇。

那是一场巅峰之战。

最终楚晚宁因为灵核薄弱,不敌墨燃气吞山河,年轻凶悍。

“别再垂死挣扎了。”年轻的恶魔越战气焰越盛,他咧嘴恣意笑着,不归与怀沙短兵相接,刀剑碰撞。

金色的光芒时明时暗。

而幽碧的火焰却映满了师徒二人的眼眸。

墨燃瞥一眼楚晚宁苍白的脸,而后眼珠一转,望向怀沙渐渐涣散的灵流,眼底满是嘲讽。

“你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与我打下去,你的灵核就会破碎。师尊,你这么骄傲,死也不会甘心做个凡人的,对不对?”

楚晚宁咬牙不答,薄唇已无血色。

最后,怀沙的光辉彻底消殇,墨燃便知楚晚宁灵力已经耗竭,他纵情长笑,声如兀鹫。

“你还能拿什么反抗我?晚夜玉衡……我高高在上的师尊?”

楚晚宁拄剑半跪在地上,白衣已染斑驳血迹。

他抬起眼眸,那时候,墨燃的恨意太深了,只看到他眼里的决绝,却瞧不见决绝之下深埋的悲伤。

多年之后,踏仙君服下剧毒自尽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这一场生平第一酣战。

他忍不住想,楚晚宁当时,的确是报了必死的决心阻止自己的……

众生为首,已为末。

他曾骂他是小人,只会嘴上说得好听。

但楚晚宁确实言出必行。

——“念善吧。”

他的师尊说。

“不要存恶。”

金光闪过。

墨燃只来得及看清楚晚宁眼底最后的平静,就见他掌心光芒大炽,这个北斗仙尊,这个在修真界无亲无友的男人,就这样以牺牲自己的灵核为代价,重新召出了三把神武。

九歌天问怀沙。

屈子之傲骨,楚晚宁得了多少?

墨燃制成的浩荡雄兵终于被楚晚宁以灵核之力镇压,一枚枚黑子白子在神武的光辉涤荡下破碎成灰。

说来奇怪,那时候墨燃就立在楚晚宁对面,咫尺远的地方。他看着这个负隅顽抗,呕尽心血的人,居然没有出手阻止。

他就这样有些诧异,又有些好奇地看着。

他想知道眼前这个薄情人,可以为自己所谓的“众生”,做到什么地步。

他就那样看着。

看楚晚宁耗尽最后一寸灵力。

汹涌的江潮平息了,蔽日的雅雀散去了。

受控的活人一个一个地恢复了神识,受控的死人重新阖眸,长眠地下。

墨燃就那样看着。

他看到北斗仙尊灵核破碎,看到楚晚宁光华陨落,看到自己的师尊跪在自己面前,最终颓然跌入尘埃。

墨燃当时没有太多的表情,脸庞微侧,耳畔隐约响起母亲临死前的喃喃叮嘱。那个心善的女人抚摸着他的脸颊,对他说:“报恩吧,不要寻仇。”

过了那么多年,他又听到了这样熟悉的句子。楚晚宁自献灵核前,对他说:“念善吧,不要存恶。”

可是他没有做到。

他心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怨恨,只有血能令他得到片刻喘息——

他灭死生之巅、屠儒风门、杀了伯父伯母千万修士断送数位掌门、让天池染红,满山白骨。

到最后,义军围山,他自殁塔前。

这些事情都是他亲历的,那滔天的罪行都是他铸下的。在骇人听闻的惨案里,他是债主,不归上沾染过千人血,珍珑棋局要了万人命。

是他。

墨燃眼前阵阵发晕,他被逼得喘不过起气来。

忽地,他听到一声闷哼,将他从回忆的泥淖中拔出,他回神,看到木烟离的肩膀被棋子刺中,热血溅上他的脸庞。

“阁主!”

“阁主小心!”

天音阁的人立刻拥上来,护住木烟离。

木烟离喘了口气,她咬牙道:“无妨。”

她面前的珍珑棋子将手中长剑挽出一个剑花,众目睽睽之下,那棋子利落地朝墨燃跪拜下来。他覆着面具,低首道:“属下护救不利,令主人受扰,罪该万死。”

众人悚然。

“是墨燃 控的棋子!”

“他叫他主人!”

墨燃道:“不……不是的……”

可是谁信他?

谁会信他!

墨燃在绝望中摇头后退,他望着那一张张写满了仇恨与质疑的脸。

不是的。

他去看薛蒙,但薛蒙离得太远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然后他看到了王夫人和薛正雍。

他们两人倒是瞧见了这一切的变化,脸色都极为难看。

墨燃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辩解。

忽地,他瞥见王夫人身后涌出一群棋子,电光火石之间,他喝道:“伯母!当心!!”

这一声暴喝惊得众人回头,薛正雍立刻警醒,但却因左右有棋子交困,已来不及回寰。

“伯母!”

“娘——!”

“砰!”

金属脆响,竟是姜曦掠出人群,一柄雪凰剑气逼人,一举将逼近王夫人的珍珑棋子击退数丈。

王夫人惊愕道:“师弟……”

“……”姜曦回眸冷冷瞥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长点眼睛。”

这时候,玄镜大师忽地发现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浓云覆压,直逼死生之巅。他最初看不清,后来看清了,却又不敢相信。

直到周围已有许多人注意到这滚滚黑云时,他才终于确认,吹着胡须喊道:“怎么可能?!这些棋子究竟有多少?!!!”

黑色的棋子滚滚江潮,一望无际。

有的是死人,有的是活人,这些人统统被某种法术烧熔了面目,拔去了口舌,哪怕恢复神识也不能言说。

他们身后,更有被珍珑棋子 控的飞禽异兽,走狗龙蛇。

“墨微雨!!”

“墨燃……”

这时候这些人再回头瞪他,却已是恐惧多过了恼恨,原本向他逼近的一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疯子……墨燃你疯了吗……”

“你到底炼制了多少棋子?!”

墨燃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是的,不是我。

可是不是他,又还能是谁呢?

时空生死门再度打开,踏仙君率着百万雄兵降临于世。

他与踏仙君有什么分别?

他们有一样的记忆,施展一样的术法,踏仙君会的珍珑棋局,墨宗师也同样擅长。踏仙君做的棋子,若不加特意命令,同样会认墨宗师为主人。

所以,杀亲屠城,参炼禁术。

千军万马,撒豆成兵。

颠覆尘世,众生刍狗。

这些全都是他所为,谁都不曾冤枉他。

越来越多的棋子压境,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黑色的墨汁迅速在宣纸上洇开,步步逼近。

有人已经惊慌起来:“该怎么办啊!”

木烟离则怒道:“墨燃!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我只恨天音阁没有早些介入此事,将你扼杀!”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满山萧瑟腥风,这数以万计的死尸棋子犹如巨大的钟罄悬在九天之上,随时会轰然落地,震碎五湖四海,人命如蝼蚁。

墨燃瞳孔紧收,他望着天幕。

众人不想束手就擒,或是御剑或是近身,已与那些棋子混战在一起,这一次的战况比先前激烈得多,到处都是鲜血和惨叫。

人头滚落。

肚肠流出。

但天际线还有源源不断的黑潮奔涌而来,无穷无止,令人毛骨悚然。

忽听得远处薛蒙的喊声:“爹!娘!”

墨燃倏地回头,见薛正雍,姜曦二人均已浑身染血,那鲜红喷溅地太厉害,早已分不清是他们自己受的伤,还是杀敌时染上的血迹。

薛蒙奋力朝自己父母那边挤去,一路厮杀,却寡不敌众。

“薛蒙——!”

墨燃想去帮他,可是薛蒙看到他就显得很矛盾,薛蒙在避他。

猛地一个儒风门死士提剑,刺中了薛蒙的肩膀,立刻血流如注,轻铠染透。

“薛蒙……薛蒙!”

墨燃心急如焚地朝他挤去,可是混战的人那么多,他们离得那么远,他过不去……他过不去……

负伤之后,便有更多棋子朝着薛蒙涌来,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吞没在了一群杀红了眼的珍珑傀儡之中。

“蒙儿!”

“蒙儿——!”

凄声惨叫。

是王夫人的声音与薛正雍的声音。

墨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令他筋骨俱碎的嘶喊。

他头皮都在发麻。

薛蒙……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华碧楠既然让他过来,且布下了这样的局面,绝不是为了让他看到死生之巅被毁,华碧楠要他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