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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节一节地擦过,擦亮。

紧接着,他朝着两个红尘的相阻结界,狠戾劈落!!

须臾死寂——

忽然间,腹地轰鸣,万象奔踏。

时空生死门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打开,斩断,绞碎。

霎时间,山河变色。

他凶狠霸道的灵力与不归的神武之息,让这个裂口扩得那么彻底,百年之内都绝无可能封合!

任务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风狂涌的天裂裂口,眯着眼睛瞧了片刻,而后回头看了这个红尘一眼,顿了顿,转身迈进了真正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当耳边呼啸的风声停息时,他抬起眼帘。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自己称帝称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昆仑踏雪宫。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归来。”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拥蹙朝他奔来,在雪地上接二连三犹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头。

踏仙君没有吭声,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扫过那一排排修士,一个个裹着黑斗篷的人。

看不到尽头,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去。

为首的是个颤巍巍的老人,朔风吹着他花白的额发,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刘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刘公也和其他宫人一样,被遣散回乡了。原以为一切会就此结束,可没过多久,一个叫华碧楠的药宗圣手横空出世,露出青面獠牙,竟将踏仙君的尸骨做成了活死人来把控。

不过这个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绪和意志,对华碧楠派来服侍他的哑仆诸多不满,直到华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旧时宫人寻回,他才善罢甘休。

华碧楠后来因为某些老刘并不知道的原因,从这个红尘间销声匿迹了,只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弥留于世。

时间久了,饶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来都是被 控的,老刘也不例外。可他一个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黄土,又能做什么呢?

他无亲无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只能把服侍踏仙帝君当作自己的最后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讷地 持着。

正是因为这份寄托,刘公再次见到他时,眼里既有欣喜又有忧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来真实的多。

踏仙君动了动嘴唇:“老刘。”

“陛下。”刘公长磕而落,“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你知道吗?”踏仙君说这番话的时候,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竟像是个急着与长辈分享喜讯的稚子,“本座又见到他了。”

刘公一怔:“……楚宗师?”

“嗯,见了好多次。本座的灵核也已恢复,等要事完成,本座就可以——”

许是从老人浑浊的眼底照见了自己兴奋不已的影子,踏仙君蓦地住了嘴,有些讪讪地扫了一圈周围跪着的人。

还好,没人胆敢笑话他。

他抿了抿唇,让自己重新变得森冷而威严,一拂衣袖,说道:“行了。别跪着了。都起来,随本座回巫山殿。”

一路御剑回蜀中,过眼处死气沉沉,十室九空。

这个红尘中已经不剩太多活人了,他早已习惯。只不过在另一个世界待了一阵子,重新见到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再回到这个人间地狱,还是会有些许的落寞。

当晚,他开了一坛陈年的梨花白,在空荡荡的巫山殿独酌。

自从得到了墨宗师的灵核,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许多活人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了。比如饮酒,比如吃饭。不过再怎么修补,尸体还是尸体,他舌尖能品尝出的滋味其实连生前的三成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为此而感到满意。

酒过三巡,略有些醺醉,他支着额,卧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回想一些往事。这些往事其实并不痛快,用来佐酒,总令人倍感惆怅。

他以前不愿意想,不过此刻他不怕了。

两个红尘已经打通,再多不痛快的过往也很快就能改变。他眯着眼睛,修狭手指绕着酒壶上的红穗,他喃喃道:“楚晚宁……”

起身,干脆去了尘封已久的红莲水榭。一到门口,却撞见刘公正从里头出来。见到彼此,两人都是一愣。

“陛下万安。”

踏仙君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话说着,视线落在了刘公提着的一篓子抹布鸡毛掸子等杂物上。

“在打扫?”

刘老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陛下哪日会想再来,怕东西长久不用就朽了坏了,所以每天都拾掇。”刘老顿了顿,“这里头还和以前一个模样,陛下进去吧。”

踏仙君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独自走到莲池边,这池子注了灵,因此芳菲常驻。藕花深处有不知春秋的蛙在鼓腮鸣叫,他偏着头听了会儿,慢慢想到曾经有个午后,也是在这座桥头,夏日熏风晒得人脑目昏沉,他忽然起了兴致,拉着楚晚宁,在桥上不由分说地亲了那人额头一下。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除了兴·爱,似乎也没有太多温存,这突如其来的吻没有半点狎昵的意思,所以让楚晚宁略感错愕。

树上蝉鸣三两声,池中蛙叫不示弱。

他看着那双微微张大的凤目,愈发觉得有趣,便说:“左右无事,不如来玩个游戏消遣?”

未等楚晚宁拒绝,就把手指贴上对方嘴唇:“嘘。听本座说完。”

“……”

“我们来打个赌,等会儿本座数到十,若是院里的青蛙叫了,就算你输,你得去给本座端一壶酸梅汤来。若是树上的蝉声先鸣,就算本座输,本座……带你下山去散散心。”

下山确实是个天大的诱惑。楚晚宁原先不想搭理他,可是朝夕相处下来,踏仙君早已清楚地拿捏处了他的柔软处,提出的条件使得他根本无法拒绝。

俊美的男人笑了笑:“那,开始了?”

“一、二、三……”

低缓沉炽的嗓音缓缓流淌着,两人都聆神听着蛙叫或者蝉鸣,可是人间帝君大概是运道欠佳,他一开始数,蝉叫的愈发热闹,蛙却懒洋洋地收了声,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八、九……”越往后数,越拖腔拖调。拖到最后耍无赖的程度也太明显了,惹得楚晚宁转头,冷冷看着他。

踏仙君也真是厚脸皮,被人这样看着,居然干脆停在“九”,不往下数了,反而问楚晚宁:“你说这青蛙是不是死了。”

“……”

“不然它怎么不叫。”

“……”

“你等下,本座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不然不公平。”他说着,从地上拾掇来一块石子,朝着那明显生龙活虎的绿皮青蛙掷了出去——

“十!”

“呱!”

青蛙受了惊,扑腾一声跃入水塘,涟漪和蛙声一同浮开,踏仙君哈哈大笑,搓掉手指上的泥灰,朝楚晚宁道:“你输了。先叫的是青蛙。”

楚晚宁拂袖走,袖口却被拉住。得了便宜的踏仙君心情大好,荷塘暗香浮动,他不顾对方的怒意,笑道:“酸梅汤要冰的,特别特别冰的那种。”

“你还要脸吗?”楚晚宁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那玩意儿不能解暑生津,要来有什么用。”踏仙君说着,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去吧,记得少放糖。”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实在很不错,在酷热艳阳下喝完一壶甜丝丝透心凉的冰镇酸梅糖,就连蛙鸣听起来也说不出的悦耳。

傍晚的时候,他忽然对楚晚宁说:“很快就满三年了。”

“什么?”

见他的反应,帝君年轻的脸上略微笼上层不悦:“称帝。本座称帝,就快满三年了。”

踏仙君一边说着,一边竭力在楚晚宁眼睛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波澜,可惜结果很是令人挫败。他微微皱起鼻子,有些阴沉又有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说:“你跟了本座,也已经三年了。”

“……”

“看在这壶冰梅子汤滋味不错的份上,本座带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远,就在无常镇。”

车马备好,竹帘凉枕茶盏折扇一应俱全。

站在扩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巅正门前,踏仙君摸着白马佩着的嵌金丝翡翠额环,侧过脸对楚晚宁道:“眼熟吗?这是你从前出行喜欢坐的那辆马车,放着也不碍事,没教人扔掉。”

楚晚宁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但他已如从前一般踏上黄酸枝脚蹬,拂开竹帘进了厢内。

佣人目瞪口呆,扭头惶恐地看着夕阳下的踏仙帝君。

这个男人兴格阴沉,不论缘由滥杀无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个楚宗师是有怎样的胆子,居然浑不知礼数,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进厢入座。

可令佣人们没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甚至还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瞧瞧,这人还当自己是玉衡长老呢。”

正打算跟着上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柔婉细腻的声嗓。

那女人柔声唤道:“阿燃。”

第292章 【死生之巅】君心深似海

踏仙君回过头,见宋秋桐衣冠华美,楚楚动人,正带着一行随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帘子的手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竹帘理得严实,然后问道:“怎么了?”

“妾身闲来无事,随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敛衽一礼,目光柔婉地朝那马车望去,“阿燃要出门吗?”

“去无常镇逛个夜市。”

她粲然笑了,神情恭顺却不失亲昵:“这么近的路途还坐马车。不是一个人吧?”

彼时他对她的耐心并不算差,于是报之一笑:“不是一个人。”

宋秋桐眼波流转,目光落在那黄酸枝踏脚蹬上,女子心思细腻,只一转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随后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简直可以想象马车里楚晚宁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的脸色,踏仙君忍着笑:“嗯。是他。”

女人脸上的神采便愈发明媚艳丽,简直要让天边的云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在宫里待了三年,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楚妃妹妹,还是披着盖头的。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愿引我们姊妹二人相见?”

踏仙君摇了摇头:“他兴子冷僻,见到生人就不舒服。还是个哑巴。别见了。”

宋秋桐虽一贯对墨燃言听计从,但此时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对这个楚妃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从成婚那日无故被丈夫抛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黄昏才出来。

“一夜都没消停,那动静真的要了人命。”

“听值夜的人说,他们掰着指头数了数,少说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宫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吗?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连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过最让宋秋桐难堪的还是诸如此类的私语,比如“皇后娘娘这么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会失宠”,“这根本不合礼制,陛下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

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那个连面目都不曾瞧见的楚贵妃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这三年只增不减。

到后来,连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怼,咬着牙发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转而又劝她:“娘娘别太难过,你看陛下几乎夜夜宿于她处,却不见得她有身孕,想来身子并骨不好,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迟早会腻味。”

宋秋桐勉强笑了笑,有些话,她怎么有脸面说呢?

她与他为数不多的欢爱,他都谨慎至极,从不愿让她有孕。唯一一次发泄于她的温柔乡内,还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后与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这里来。

她那时候已经熟睡,帘子蓦地被掀开时,对上的是那双猩红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过身子撕去内裳,粗暴地抽 。那鲁莽疯狂的折磨中,她的发髻被狠狠揪住,她听到他在耳边粗喘:“你背着我偷偷地给谁写信?你就那么在乎他?”

云雨浓时,她被激地浑身发软,却听到他伏在自己身后呢喃:“你谁也见不到……哪儿也去不了了……你只能当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从这种令人耻辱的回忆中缓过神,她整理好神色,弯着盈盈美目笑道:“虽说陛下不介意礼数,但好歹也是姊妹,我总想见见她,赠她些薄礼呢。”

踏仙君搭在竹帘上的手却没有放落的意思:“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宋秋桐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又温声软玉地与帝君说了几句,便眼巴巴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狐狸精行远了。

竹帘深处,软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继续一本正经道:“本座身为帝君,太由着你专宠于前,恐怕不妥。”

“……”

楚晚宁脸色阴郁,侧脸看着窗边,一声不吭。

熟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篾帘子照进来,在他薄到透明的脸庞上落下层层叠叠的光影。踏仙君盯着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干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宁绷着背脊,并不看他,而是问:“你不热吗?”

“爱妃的声音这么冷,能消暑降温。”

“……”楚晚宁终于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妃嫔,宋秋桐的那一声楚妃妹妹令他如鲠在咽,他连眼尾都是红的,因为耻辱。

踏仙君初时封他为妃,为的也就是让他尝尝这种连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斗仙尊,竟沦给一个晚辈做妾。

“生气了?”

“……”

“本座又没让她见着你,你这是又在委屈些什么?”

踏仙君原本还想逗逗这个男人,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帘理透进来,照亮了楚晚宁的脸。踏仙君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疏离,于是动了动嘴皮,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话。

来到无常镇,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东西。糖画,花糕,冰糖葫芦,灯笼,能买的都买了,装了一马车。但楚晚宁只是看着竹帘外的热闹,并不去理会竹帘里的琳琅满目。

怎样也不见楚晚宁高兴,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烦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镇子里。”

他命马夫找了家客栈,与披上斗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宁一同进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见了客人抖擞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眯眯地问道:“客官住店吗?”

“要一间上房。”

虽然楚晚宁的脸隐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气度明显是个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来。

楚晚宁道:“……两间。”

听他这样说,踏仙君一直压着的怒意忍不住窜头:“你与我是什么关系,用得着开两间房掩人耳目?”

如果说刚刚小二的眼神还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对小二的这种眼神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恶毒的快慰。开了房,他一路拽着楚晚宁的胳膊上去,刚进屋里还没将门关严实,就密密实实地吻了下来,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纠缠。

葡萄缠枝纹的轩窗外,万家灯火正亮,但这些光明与他们都无关,他将楚晚宁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暧昧的声响中,他听到楚晚宁一声轻叹。

“墨燃,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

“我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太锋利了,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睁开眼。

他依旧站在红莲水榭,那些往事都已过去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眼前似乎总有个虚影在闪动,耳边似有瓢泼大雨声,他仿佛是个暗夜的幽魂,透过客栈的葡萄纹窗子往里窥探。

他看到了一样的屋子,一样的两个人,不一样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类似于爱恋的气氛。

他看到了自己与楚晚宁在那张床上抵死缠绵,屋内很暗,但他确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宁的脸——迷蒙着望,微阖着眼眸,与自己纠缠在一处,羞耻而热烈。

这个幻觉里,自己不无深情地凝视着身下的男人,恳求而坚决:“今晚,我只想让你舒服。”

他低头,去亲吻 吮楚晚宁的脆弱,如愿以偿听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宁的手指没入他的黑发:“啊……”

踏仙君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颅内疼的像是要裂开。

这两段回忆交错缠绕,互相撕咬,企图占据上风。哪段是真的?哪段是梦魇?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细想。

勉强平复内心,他夺路而去,离开了红莲水榭。

他来到舞剑坪,站在白玉雕栏前望着远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着。刚刚那段堪称香艳的记忆是什么?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墨燃经历过的人生吗……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宁湿润而柔和的那双眼,仰着脖颈在榻上低沉地喘息着。

踏仙君蓦地捏紧了护栏。

——难道楚晚宁是心甘情愿与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上床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俩是一个人,踏仙君的怒火还是蓦地腾窜烧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这真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回忆,那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愤恨与不甘。

为什么?凭什么?

他被华碧楠复活之后,行尸走肉回到这人间,留给他的是满目疮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呕的烂摊子。

他仓皇跑去红莲水榭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是灵力散尽之后的枯荷,飘落一地的海棠,空空无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莲花塘。

他被华碧楠揪着从地狱复生,可是楚晚宁的尸体已经成了灰成了粉,什么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记得自己当时慢腾腾地走到荷塘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将手指没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彻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水从指缝中漏下,他颓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间的他,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厌恶活在这世上,可是他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从华碧楠的命令。

后来华碧楠摸索到一条时空生死门的裂缝,却不肯告诉他是谁留下的,那家伙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另一个红尘,留他在这里辛苦卖命。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为了让他做事心里有谱,华碧楠隔三差五会设法给他送些消息。

于是他得知了自己还有一部分魂灵重生在了那个时代,他得知了师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叶忘昔南宫驷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宁的消息。

华碧楠给他送的书信总是很短暂,惜字如金。他也极讨厌华碧楠的字迹,笔锋尖锐,犹如蝎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这个活死人最大的盼头,仿佛渡给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着,没有新的信函时,他就来来回回把那些令他恶心死了的字重复看上个几百遍。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入夜时分,佣人在进晚饭,他喜爱这份热闹。于是和重生以来一贯的那样勒令众人聚在殿前。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座里看他们吃,时不时问他们几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爱读书,但这些年,谁都不在他身边,漫漫长夜无处打发,只得翻阅竹简消遣。读着读着,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乐趣来。

比如他想让人啃个油炸锅巴了,他就会说:“来,替本座尝个平地一声雷”,他想让人嚼根菠菜了,他又会说,“你试一试碗里的红嘴绿鹦哥”。

要让一个文盲读书已经很难了,若是那文盲还觉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说一点:他的人生已毫无别的乐趣可言。

筵酣处,有人来报:“陛下,圣手前辈也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

“带着天音阁的木阁主,他们说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当后再来与陛下相会。”

踏仙君掐着银盘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让他们慢慢来,本座乐得清闲。”

来人又道:“另外,圣手前辈说有一句话要叮嘱陛下。”

“什么?”

“近日需当心,尘世已乱,‘他’肯定会来。”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过了一会儿,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数。”

他当然知道他会来。

两个红尘交错,百万灾民流离,墨宗师丧命,死生之巅沦陷——楚晚宁也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恐怕会怀着死志来找自己。

踏仙君并不畏惧,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夜深了,宫闱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踏仙君将刘公唤来,说:“你去教人,熄灭一半的烛火。”

灯太亮了,他怕楚晚宁潜入困难,于是自降警戒。

刘公按着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着,等刘公过来禀奏他说:“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着满庭昏黄华光,仍是不满,想了想说:“干脆全熄了吧。”

刘公:“……”

巫山殿的烛台一盏一盏熄灭,但踏仙君的心底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隐约觉得楚晚宁就快来了。那人估计还是一袭白衣,一脸愤恨,满口苍生道义令人厌烦,大概还会想替墨宗师报仇。

他想想都觉得很兴奋,舌尖舔过森森白齿与嘴唇。他只留了罗帷深处最后一台青铜缠枝落地灯,这是他给楚晚宁那只绝望的飞蛾留的火,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着他扑来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