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阁主请看。”

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字:“高丽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高丽,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便道:“奏章中说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高丽,不到半个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高丽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高丽的部分划过。他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摞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是高丽,而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是攻占了高丽以作跳板,北进而入辽东,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历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我大明疲弱之躯,万难抵挡其侵略。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这八个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擒王,来此处祭天何为?”

吴清风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的头颅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别人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的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胜利。更是因为阁主,幽冥岛才会陆沉,彻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得什么了。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阁主才知道。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高丽,必能赢得高丽战争的胜利。保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恭请阁主出山,平定高丽之乱。”

说着,深深鞠躬。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乃至委顿在地上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好。我答应你。”

吴清风身躯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应。

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绝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

究竟什么,让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绝不会那么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说的,绝不是戏言。

他行礼道:“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启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绝不可有人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要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

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做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豪杰,随我出征高丽。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节制。”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然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是水火之势,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让正道豪杰受华音阁的率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着,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那时,高丽,将是他的战场。

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这位终生的敌人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这场上,争夺同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

那时,这场战争才会有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又一句话:“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

天下缟素?为谁?

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嫚儿极像的人。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应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万千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之伤痛陪葬。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交换的条件。

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他的伤痛缟素。那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得极重,尤其是当朝文官,更是个个都宁折不弯。天下缟素,只有在最重要的几位皇室宗亲驾崩时才能颁令天下。否则,当朝官员便会死谏,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乱命颁下去。

卓王孙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更沉。那并不仅仅是大明,还有蒙古,高丽,日出之国。高丽乃是藩国,向来顺从明朝旨意,不必考虑。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之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亦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驾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显然,若不答应,卓王孙绝不可能出兵高丽。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

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弃的坚持。但,放弃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可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之涂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或许,他根本不必犹豫。

艰难地,他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应你。”

一句话说完,他的声音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天下,不是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存在的吗?

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吴清风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他。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是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让这些条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与月光相互映照着,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

卓王孙走进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

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吟。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唿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迅,似是要撑破棋局一般。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慢慢坐了下来。

他知道,当卓王孙坐下来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就像是连成了一片水域,龙虽奋迅,却无法飞越这片大海。

卓王孙又拈起一子,下了下去。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

棋局,渐渐丰满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上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几乎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谁只要落错一个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间,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桃花缓缓飘落,正落在棋盘之上。

卓王孙不禁动容。沉吟着,慢慢地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禁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

他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花瓣浮在青色的石坪上,孱弱得就像是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禁动容。

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卓王孙将完全陷入被动。

这枚棋子,将卓王孙的局势完全打乱。

杨逸之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这瓣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

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