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平秀吉。”

杨逸之一惊。他豁然想起了方才大帐中事。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错愕地望向相思。

相思缓缓点了点头。

水流缓缓移动,写出了几个字:“今晚,子时。”

杨逸之再度一惊。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他今日见到的平秀吉,与一开始见到的并不相同。显然,平秀吉已经修成了一种极为奇特的忍术,可以改变形体、相貌,化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平秀吉闯入废寺中时,没有人能够发觉。

那么,另外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相思约自己相见吗?在哪里相见?

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相思,却见到相思眉眼中的那一丝隐忧。他忽然明白了相思的意思。相思看着的,是他。

今晚,子时,是化身千亿的时候。

化身的,将是他。

如果“他”在今晚子时出现在平壤城外,会怎样?没有人会阻拦。“他”会长驱直入,无论守兵还是四天圣阵都不会阻挡“他”。

已金城汤池的平壤,即将重新如平地一样。

之后的结果,将不可设想。

杨逸之缓缓收回手。

茶碗清芜,在他手中,就仿佛擎着一片青天的倒影。

他无法舍弃她,从来都不能。但他知道,他必须一刻不停地赶回平壤,将这个消息告知城中的守兵。

他看着相思,缓缓饮下这杯茶。

相思已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露出了温婉的一笑。

他暗下决心,当此事完后,他一定会立即赶回来,浴血将她救出。和当年七进七出,杀破连营一样!

平秀吉凝望着他的眼神:“茶如何?”

杨逸之:“好茶。”

“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一骑白马如流星飒踏,向平壤城狂奔而去。

杨逸之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自从他看到相思在茶碗中写下的字之后,不安就一直在他的心中滋长。似乎,若他不连夜赶回平壤,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甚至不能先救出她。

平秀吉奇特的忍术令任何防御都变得极为脆弱,就算平壤有四天圣阵及华音阁的守护,也未必能挡得住此人。而一旦此人入城,可能明、朝联军取得的所有战果都将瓦解。

幸好,他已经看到了平壤的城楼。

他心中的不安于此化为了现实。

一位白衣人正飘然站在城头,同守城的士兵说着什么。他的白衣在雨夜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抹月光。

那,赫然竟是他自己。

杨逸之一声清啸,从马背上飞舞而起。

诸天微芒全都一黯,尽被聚敛在他的手中。他仿佛是天上的飞仙,曳着一条长长的光练,凌空飞舞,直逼城头!

城头上的白衣人一惊,光练已经当头,化成了一柄剑。

那是旷绝当代的一柄剑。

白衣人想接,却发觉无法接。白衣人想挡,却发觉无法挡。

这一柄剑仿佛亘古就在那里,由宿命决定应该插入他的胸口,绝没有人能够阻挡。

他只能恍惚地双手一合。

剑芒已刺穿了他的双掌。杨逸之的身影垂落,正挡在他面前。

只需一步,他就可以踏入平壤城。他立即就能化身千亿,像水一样融入这座城,再也没有人能阻拦。

但只差一步,他却永远都无法再进入这座城。

杨逸之正挡在这一步之前,挡住了他横扫天下的野心。

白衣人凝视着他。

城头上的士兵凝视着他们,惊讶地凝视着。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这两人实在太像,无论从相貌、神情,甚至风姿、仪表,都简直一模一样,无法分辨出来。

如果不是真正的杨逸之站在眼前,绝没有人怀疑他们开始见到的人,不是杨逸之。

那出尘的白衣,那清绝的姿态,甚至眉间那淡淡的忧伤。

没有人能够怀疑这样的人不是杨逸之。

只有跟真正的杨逸之对比,才能看出差别来。那差别,在于杨逸之自心底散发出来的风度。那是魏晋风度唯一的遗存,是松风朗月唯一的凝结。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

白衣人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盟主…杨盟主…”

他像是在赞叹,又像是在惋惜。

是在赞叹如此高绝的风华,亦是惋惜他失败在如此接近成功之处。

但他心悦诚服。还有谁败在杨逸之手下而不甘愿的呢?

他笑了笑。只有真正的枭雄,在唾手可得的胜利溜走时,还能够笑的出来:“杨盟主,你是如何看破我的计谋的呢?”

杨逸之默然。

他并没有看破,真正看破计谋的,是相思。他只不过是将相思的策略贯彻实施而已。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骤然抽紧。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荒城,他在落日的城墙下,望着她为苍生执干戚而舞。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于今,仿佛重现。

白衣人见他不答,点了点头:“果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不是不忍虎之助自戕,又怎会被杨盟主看破鬼藏之秘…”

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没想到,杨盟主的心念转得如此之快,竟已看破我会化身盟主,偷袭平壤…我败了。”

他俯身,恭谨地行了一礼,身子突然化成一抹淡烟,消失在雨夜中。

杨逸之望着他的身影消隐的方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这实在是个极为可怕的对手。

无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对手,想必都会寝食难安。

平壤城,在他这样神鬼莫测的偷袭中,还能保存多少日?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昙宏大师跟清商道长没有说话,但杨逸之知道,他们在等着他一个回答。

卓王孙和平壤城,都让他们极度担忧。议和的决定,让他们对卓王孙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他们需要他站出来,质问卓王孙。

但他不能。

平壤一战,让他看到了高丽战争的未来。只有他与他携手,才能够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赢得这场战争。少了谁都不行。若是内讧,失败将无法避免。

他作出任何决定,都必须要慎重,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他只能沉默。

因此,他只能忽略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那狐疑的目光。

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沈唯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整整七天,方才奔回平壤城。杨逸之不在身边,他总感觉日出之国忍者会随时从道旁杀出来,一刀就枭走他的头颅。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这一路平平安安,连半点意外都没有发生。

然而,此时跪在卓王孙面前,他却感到嵴背一阵阵发凉,似乎,最可怕的危险正在潜伏着,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立即会粉身碎骨。(奇*书*网.整*理*提*供)

他先吹了一刻钟,从他们怎么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汉城说起,说到倭军怎么隆重地接待他们,平秀吉亲自煮茶,等等等等。他被骇破了胆的丑事自然略去不提,换成他如何胆大心细,跟各位杀人魔王谈笑风生。

卓王孙静静地听着他吹牛,一言不发。

终于,沈唯敬开始说谈判条款。他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其一,两军即日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朝军队撤出高丽…”

当日在日军阵营中,面对着三万日出之国精兵,沈唯敬不觉得这个条件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此时,光是念出这个条件,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日出之国…”

沈唯敬冷汗涔涔而下,脑袋几乎贴到了石阶上,但他市井之气竟丝毫不改,还是从帽缝里偷偷看着卓王孙的脸色。

卓王孙的脸色丝毫不变,就像是一座山岳。

沈唯敬感觉这座山岳随时会落下来,压得他粉身碎骨。他的精神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崩溃。他咬着牙将第三条念了出来:“其三,将高丽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