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敬的酒量怎么这么小?酒不过三巡,怎么就醉了?

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之后,勉强哈哈一笑,道:“沈大人醉了、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哪,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

舞姬们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

城中欢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欢迎之隆重,让沈唯敬几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当美艳的舞姬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现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地喔喔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来。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地为昨日的事情道歉。

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性情之人。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沈大人的行情见长,好得很、好得很啊!”

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捋着山羊胡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说着,大名们赠与沈唯敬的礼物流水价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富贵之物,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行贿。

“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的清单,一并也抄送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会叫行贿?这些礼物,都是以贵军大帅的名义颁发给沈大人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够长久不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岂能再拒绝?

一会,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走了进来,松香静静地燃起。

今日的接待隆重至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而豪华的黄金茶室中荡漾着,令人有在天宫的感觉。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日出之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

沈唯敬拈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得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

小西行长满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

说话间,宗易点好了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

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们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之中苦涩而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

沈唯敬哪里知道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他这样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道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

沈唯敬倒很欣赏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虽然他于茶道一窍不通,也从来没喝过茶,但这等饮茶,也是一种推崇。一向孤傲的千宗易也是满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

看到沈唯敬喝茶喝得开心,将昨日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就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

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笑道:“今日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

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

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

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撒。右手的笔戳在了议和条款上,左手的砚台中饱满的墨泼了出去,整幅议和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满。沈唯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

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鸡。

他执着那幅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满脸潮红,倒在地上,竟似已经睡的熟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命人监视着沈唯敬,他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之后,沈唯敬就再也没沾过半点酒。

为何,他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

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摇头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

小西行长:“醉茶?茶也能醉人?”

千宗易道:“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醉茶,此事甚少遇到,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有醉茶这种事。醉茶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茶力发挥得特别快,醉茶也就醉得特别厉害。”

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满、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沈唯敬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杨逸之淡淡道:“上次为点茶的那位仕女,不在了吗?”

他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补充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

小西行长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使这位日出之国的外交大臣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去管其余的事情。

“那位茶女么…”

“她在天上。”

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天际上,矗立着七层的高楼,仿佛是在天上。

天守阁。

“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

他摇头叹息着,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

其他的大名们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一齐摇头叹息。

杨逸之的目光也抬起。

天守阁。

传说每层都能杀人的天守阁,这座城中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囚禁着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子。

或许还有魔王。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十四章 玉人微叹倚栏杆

千宗易并没有说错,沈唯敬足足沉睡了一天,方才从醉茶中清醒过来。他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气色看起来才好了些。

筵席照样摆开,汉城照样欢庆,每一个人见到沈大人时,依旧尊敬到谄媚。

只不过一滴酒都没有,一滴茶都没有。

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了,却只有白米饭。从日出之国用船运过来的上等的稻米。

筵席采用古法,每个人占据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榻榻米。沈唯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呢…”

的确,他第一天醉酒,第二天醉茶,第三天刚起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就算吃过也都吐了出来。

小西行长含笑揖客:“沈大人请便。”

沈唯敬闻到满席饭香,早就忍耐不住了,提起筷子来道:“请、请!”

“诸位大人也不要客气,尽管吃。”倒好像他是主人一般。

诸位大名相视苦笑,沈唯敬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开了。他实在是饿得太厉害了,一碗饭连扒三口,就空了,旁边的仆童还没来得及添,他捞起旁边的一只水晶肘子,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

小西行长看得呆了,刚说了一句:“沈大人不用着急,饭有的是,菜也有的是…”沈唯敬已经吃了四碗饭,啃完了一只肘子,吃光了一盘大四喜丸子,一只鸡,两只鸳鸯鸭子,半边烧鹅。正在流水介地吃着送上来的青菜、白菜、黄花菜。

诸位大名见他吃得这么狠,都停下筷子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他吃得实在太狼狈,不用筷子,两只手上下飞舞地抓,抓到什么吃什么。仆童送上饭来,往嘴里一倒就嚼光了,煳得满脸都是。

他的吃相又狼狈,又滑稽,又好看。

等到他终于吃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足足吃了两桌子的菜,再加上两桶饭。要知道这是欢迎大明使节的筵席,虽然一桌子的菜是供一个人吃的,却足够八人的分量。不算他撒了的泼了的,他足足吃了十二个人的饭!

就算饿了三天,但这也吃得太多了吧!

沈唯敬摸着肚皮,斜倚在墙角,满足地叹了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

“终于饱了!”

小西行长又开始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那么,我们可以签合约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沈唯敬没有丝毫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呢?人家招待得这么好。

小西行长立即拿出了誊写第三遍的议和条款。仍旧是那七条,不多,也不少。

沈唯敬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他吃得实在太多,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弯着腰,用力地向前伸出手,想要将条款拿过来。突然,一声惊叫:“不好,我吃太多了!”

这个姿势压迫着胃,他那瘦弱的胃实在承受不了十二个人的饭量的挤压,翻腾起来。只见他黄牙一闪,哇的一声响,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水晶肘子,鸳鸯双鸭,烧鹅一块块挂在议和条款上。

小西行长拿着这幅稀烂的议和条款,呆住了。

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为什么?不饮酒,不品茶,还是不行吗?光是吃饭也不行?

沈唯敬满脸歉意地看着小西行长,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客的主人,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胃里翻起的阵阵呕吐的感觉,也让他无法开口。一旦开口,那感觉就会喷涌而出。

几位大名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就要发作。小西行长挥手止住他们。他沉吟着,将那幅条款丢进了角落里。他慢慢地,在沈唯敬桌子旁边坐下,面容转为肃穆。

深深地,他向沈唯敬鞠了个躬,双手贴在膝前,头触到了地面上。他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抬起头来。

“这是沈大人对我们提出的价钱不满意啊。”

“是我们不对,看轻了沈大人。”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议和七款,完全作废。该如何签订,我们从现在开始,一条一条地谈。沈大人若是不同意,我绝不写一个字。”

沈唯敬也坐了下来。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的光:“小西大人,不准备再款待下官几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