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连城之后,他一直相信,她与杨逸之没有丝毫瓜葛,但显然,他错了。也许今晚这样的剧目,每晚都在上演。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竟然还那么纯洁地跟他梦语,将他坚如铁石的心打开,放进去一丝柔软。

他静静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让相思禁不住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习惯了卓王孙的冷漠。

她微笑着端起了桌上的茶,轻轻将茶举到了齐眉处。

她微微学到一丝歉然,因为她在骗卓王孙。她不应该骗他的,但朴家镇里老者那凄惨的形容让她不能遗忘,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他们。

正如她必须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的白衣男子。

卓王孙缓缓低头,看着这杯茶。

茶面上水波的颜色,茶水浮起的水汽的味道,都在提醒他,茶里有毒。

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昏睡一刻钟。

她拿了一杯有毒的茶,给他喝。

就在他们成婚的前夕,就在他们刚说完软语温声之后。她擎了一杯毒茶,骗他欢下。

就在她刚刚解开衣衫,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的下一刻。

卓王孙慢慢伸手,将茶接过,一口饮尽。

他倒了下去,他感觉到相思的手在他的衣袖里探索着,随即离去。

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足足昏睡了一刻钟,然后醒来。

他醒来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这一觉,他没有提防任何人,也不用想任何事情。

他只是单纯地睡着了,然后醒来。

任何人如果这一刻靠近这个房间,都可以杀死他。

轻易地杀死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多么奇妙的时刻。他嘴角挑一起缕冷笑,只可惜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再不会有。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舍弃的东西,被轻轻脱下了,随后叠在一起,装进了箱子,再也不看一眼。

原来,那些原以为不可承受的东西,不过是一袭华丽而肮脏的袍子。

他微微冷笑。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杯茶的分量不重一点,让他能多睡片刻。

他在桌旁缓缓坐下。

揭开那杯茶,轻轻把玩着杯盖,轻轻地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

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跪倒在他身边。

“相思月主去了流花寺,将钥匙交给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

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同样,天守阁上,平秀吉的嘴角,也浮起了一抹微笑。

秋山流云,和那个极似杨逸之的人,都是他的影子。精心挑选,亲手打造。

在他的安排下,这些影子演出了一出绝妙好剧,本来,无论影子多么神似主人,都只是影子而已。但正因这影子找到了主人心中的 隙,深深钻了进去。让他们也陷入了困惑,不知不觉地被牵扯到了剧中。

于是,影子与真人一起,成为剧的一部分,为他演出,为他舞蹈。

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折扇。刷地打开,又轻轻合上。他的手腕缓缓转侧着,做出种种姿态。这柄折扇就仿佛一个古老的舞者,在他手中跳起了一曲上古祭祀时的神乐之舞。

烛光将他的影子散得满屋都是,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颂词,由衷地赞美着语言的魅力。

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心里。

他,就在等着它们盛开。

关押李舜臣的牢房并不难找,看守的人也并不很多。也许是因为李舜臣并不是武林中人,并不怕他逃走。

杨逸之很容易地避过了看守,用相思盗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监牢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逸之打燃了火折,却忽然怔住。

牢中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人,看到杨逸之,那个人笑了笑,道:“又见面了。”

那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他见到杨逸之呆住,便招了招手:“坐。”

牢房里另设着一只破旧的凳子,显然,卓王孙早就料到杨逸之会来。而杨逸之绝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卓王孙。

那意味着,他救出李舜臣的计划完全失败。

见杨逸之坐下,卓王孙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极为深邃,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

他久久注视着他,却并不出言,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看透。

从三连城到现在,这个男子究竟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他知道的范围内,这男子谦逊、温和,谦谦君子,如玉之润。(奇*书*网.整*理*提*供)

但在他不知道的范围内呢?

是不是也像月之暗面一样,布满了阴影?

卓王孙嘴角不由得牵出了一丝冷笑。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棋手。”

仿佛当初在御宿山上一样,卓王孙的语调仍然那么优雅,如山间松风,轻轻拂过夜色。

“我们的第一场交锋,任何人见我收编了郭家军后,一定会认为是我完胜,你完败。但实际上,那却是你布得最为深远的一枚棋子。因为平壤城在我控制之中,你想潜入,显然并不容易。而你必须要派人潜入其中,才能与沈唯敬取得联系。显然,这个潜入者就是郭家军。”

杨逸之并没有否认。在他的计划里,郭家军的确很关键。卓王孙说出的只是关键之一,关键之二,就是郭家军会混在公主的车驾里,将沈唯敬的头颅带回给他。

他也并不否认,他是故意让卓王孙围住,收编郭家军的。

卓王孙既然能够猜出他要去幸州,他当然也能猜出,他若是去幸州,卓王孙就一定会在中处拦截。

不错。这是他的第一枚棋子。

“所以,你取到了你想要的情报,知道了宣祖的关押地点。沈唯敬出色地完成了任何,连我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出色。”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猥琐、懦弱、卑微的人,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取得情报。

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沈唯敬无疑就是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有时候放出的光芒,连伟大的人都会为之惊叹。这是小人物的尊严,任谁都不能忽视。

这是他的第二枚棋子,只不过他当初也没想到,沈唯敬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完成了任务。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你虽然知道宣祖关押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并不能救出宣祖。因为宣祖被关在海上,而你没有海军。”

卓王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囚禁了李舜臣,高丽海军被派到南海,海上全是倭军的天下,反而比陆上更安全的原因。”

“所以,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救出李舜臣,重建高丽海军,才能救出宣祖。只要宣祖在你军中,所有的高丽义军都会归顺你,而宣祖也从此成为你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候,你会得到与我抗御的力量。”

“这,就是你的第三枚棋子。”

“的确是很精妙的布局。”

卓王孙抬起手,缓缓拍出一串零星的掌声。

杨逸之一动不动。这个计划本是完美的,他这三枚棋子没有一枚落空,这个计划本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才是。可惜,到了最终将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李舜臣,而是卓王孙。

于是这个计划,就是完败,完胜的恰好是相反的另一面。

他想不通,这个计划究竟失败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你的棋子,一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你能猜出,你若是去幸州,我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那么,我也能猜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就是别有所图。

"所以,郭家军一开始,就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藏在沈唯敬头颅里的药丸,在你看到之前,其实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

"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罂粟花种子的传说,是我讲给相思听的。

"所以,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会来这里救出李舜臣。

“我给你机会。”

卓王孙深深地看着杨逸之。他能看到,杨逸之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知道,这个白衣男子的棋局,已走投无路。

只等他推出将军的最后一击。

这一次,杨逸之已全局皆输,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