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珍贵的却是嫁家上绣着的九十九朵莲花。丝线细得几乎目不能见,每一根的颜色都绝不相同,千丝万缕,千针万线,绣成九十九朵莲花,有深有浅,有开有合,盛放在水红的嫁衣上。莲花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刚刚从池塘里摘下的一般,轻轻触摸,就能感受到尚未干涸的晨露。

哪怕皇家造办处最熟练的绣工,在这些莲花面前也会叹为观止,这哪里是刺绣,根本就是仙术。或许只有天宫中的织女,才能完成这样的杰作。

半月前,一纸飞信传到天秀峰脚下。云隐神针门十七代掌门孙十三娘打开书信,二话不说,带着三十六位女弟子连夜上了峰顶,将隐藏二十年的前掌门、神针圣姥请出了山。她们这般着急,不是因为武林又有了什么腥风血雨,而是接到了华音阁主的书信,委托她们为他的大婚准备一件嫁衣。华音阁曾对神针门有再造之恩,遇到阁主大婚这样的盛事,她们怎能不竭尽全力?

神针圣姥虽然已仙居多年,据说已成了散仙,不问人间之事,这一次却没有推辞。她携着弟子日夜赶制,终于将这件嫁衣绣好。

胸口的那朵水红的莲花,是神针圣姥亲手绣上,只有她才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针法,才能完成如此精细的刺绣。

这是他为她准备的。

准备在这一刻交给她。而事实上,他的确也在这一刻交给了她,却因为流花寺的那一幕,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相思抱着嫁衣,惊喜地将丝缎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只有那柔软的触感,才能让她相思这不是在梦中。她甜甜地笑了。仿佛一朵盛开的莲。笑着笑着却又轻轻抽泣起来,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恸哭出声。她哭得那么忘情,仿佛要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流尽。

看着她哭泣,卓王孙也不禁有些怅然。

如果,你没有骗我,该多好。

第七日

平壤城中漫天喜色,城墙、宫室、街道甚至连一棵青草、一粒尘埃都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红。丝竹鼓乐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整座城市都变得喧嚣而嘈杂。

虚生白月宫中挂满了猩红的喜幛,金色的流苏打着同心结,从房顶一直垂到地面。每隔十步就架着一只檀香木制成的烛台,插着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火光摇曳,照得宫中仿如白昼。

大厅中贺客满堂。偏安平壤城中的高丽贵族,随军出征的朝廷宫员,华音阁众弟子,以及江湖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华服盛装,聚集在大厅内,满面喜气地寒暄着,今天是华音阁主大婚之日,也是公主出阁之时,小小的平壤城能躬逢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又有谁敢不来贺喜?

卓王孙坐在高堂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握着一只琉璃杯,注满了鲜红的酒汁。烛光透过酒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上重重叠叠的吉服。华音阁主大婚的礼服极尽奢华,庄严高华,衬得他的容颜如朝阳一般光彩夺目,不可仰视。只是,他的神色却异常淡漠,一手持杯,一手支颐,远远看着满堂宾客往来。似乎这喧天的鼓乐,无边的繁华都是与他毫无关系。

猩红的波斯地毯,展开精美的图案,从大堂上一直铺到宫门外,每一步,都铺陈着鲜花与香草。这些鲜花与香草都经过精心挑选,虽然已到了傍晚,却没有一丝枯萎的痕迹。它们在人声鼎沸的大厅中,尽情散发着的芳香,仿佛积蓄了一生的美丽,只待这一刻,能侍奉新娘的裙角。

吉时已近,丝竹之声更响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相思出现在红毯上。

她的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支凤簪,身上是那绣满莲花的嫁衣。她脸上有精心描绘的妆容,淡雅、精致,让她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盛开的莲。九十九朵巧夺天工的绣莲,比不上她这一朵,它们在她的衣裙上摇曳着,甘心拜服,却并她的存在而失去风华。恰恰因为有她,这九十九朵莲花的美才得到了点睛之笔,终于变得完满,无懈可击。她的美从来不是咄咄逼人,也不是侵占、压迫,而是给予、包容与分享。

她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带起波光摇曳,仿佛让时光重回到那条波光潋滟的秋江之上。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她却是红色海洋中那一朵温婉的莲花。颜色,是比四周要淡一点火器的红;喜色,是比旁人要内敛一点的喜。她走在漫天喜幛中,却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因她天生就是如此,没有逼人的艳丽,没有倾城的妖娆,却从来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也因她本就是这一切喜色的主人,没有必要过分张扬在脸上。

卓王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微笑。

他缓缓起身,沿着猩红的长毯,向她走去。

相思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脸上有淡淡的娇羞。

卓王孙在她面前止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今日的美丽,又仿佛要将她整个看透。

她虽然没有抬头,但仍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热,不禁羞红了脸。似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激动,她勇敢地向他伸出手,袖口上那朵莲花在微微颤抖着。

她在等待,等着他携起自己的手,走到堂前,昭告天地,他将娶她为妻,一生爱惜她、珍视她,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子中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嘲讽。

她伸出的手仿佛感到了一丝寒冷,凝止在空中,四周空空荡荡的,却不知道要抓住什么。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莲花坠从她手心坠入水中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在此刻再次遭逢拐点,不知要去向何方。

也许是等得太久,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让她感到了寒冷,但随即又勉强压了下去。她却依旧含着笑,默默等着他。

多等一刻又何妨?

这一刻,她等了二十一年。又或者,是三生三世,漫长的轮回。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地笑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过。

那一刻,喧天的鼓乐、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瞬间静止。空气中,只有沙沙的细响——那是他的衣袂滑过她的手,带着夜色的清寒。

他看也不看她,径直向红毯尽头走去。让她递出的那支莲花,空空荡荡地留在身后。

颤抖着凋零。

他走向了另一个女子。

凤冠霞帔、华服盛装的女子。

永乐公主。她默默地站在喜堂门口,满头珠翠照出漠然的神色。她身后是金玉错彩的銮驾,和长长的送亲队伍。

卓王孙径直走到公主面前,携起她的手,转身向堂上走来。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们,心中是无尽的恐惧。世界仿佛都在破碎得不成片段,就像是书页中发黄的插画,一幅幅连续起来,却无法触摸。他们再度走过身旁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看她,只轻轻拂袖,将她从红毯中心推开。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拂去一缕尘埃。

相思却禁不住怆然后退。

她退在人群中,隔着模煳的泪光,望着他们的背影。流苏下,两人携手而立,身上的吉服镶着金错玉,是那么的华美。主婚人杨继盛走上高堂,向两人躬身祝贺。四周的人声正在渐渐恢复,模煳成一片,那是们的欢唿,在祝福、在赞叹。

是的,的确值得赞叹,这一对壁人,年貌相当,佳偶天成。一个是天下无敌,一个是金枝玉叶。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匹配得上对方的荣耀。丝竹声更卖力地奏响,装点此刻的喜庆。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只有她是突兀的。

她身上淡淡的水红,在这铺天盖地的喜气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相思突然感到,和公主身上的鸾凤吉服相比,她穿得其实并不像嫁衣。那份温婉的美丽,在铺天盖地的正红色面前,显得那么脆弱。

原来,这精心准备的别致的色彩,只有在他的守护下才有着独一无二的骄傲。当他不屑一顾时,这份别致,变变成了荒唐可笑。

相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下携起手,准备祭拜天地。她心中突然充满了惶恐,想说什么,喉中却一阵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这一切,已不属于她。

观礼的人们向前涌动着,将她一步步挤到了墙角。人头攒动,渐渐挡住了视线,只剩下一片连绵无尽的猩红。她仿佛是这红色汪洋中的一根稻草,被冲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任她生,任她死。

她的心在冷却,她已预感到,如果这一刻悄悄离开,还能保持最后的尊严。如果多说一个字,只能带来更让她心碎的羞辱。

要放弃,要离开吗?

她不能。

因为如果她不喊出声,那么他就会这样,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从她身边走过,再也不回头。

“不!”她冲出了人群,站在红毯上,含泪望着他。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嘲讽、不解、惊愕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刀子,正在将她凌迟。

她却已顾不得这些,只仰头看着他,嘶声道:“为什么…是她?”

卓王孙回过头。他脸上讥诮的笑,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

他并不说话,只向后挥了挥手。

韩青主匆忙地走上前来,低声道:“相思月主,阁主迎娶公主一事,人皇之命,天下皆知,还请你…”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相思似乎在听,似乎没有在听。

天下皆知吗?为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韩青主心中有些惶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相思。在他印象中,相思总是那么温柔、隐忍,不会为任何事生气,有什么委屈也总是藏在心底。她虽然对阁主情愫已深,华音阁上下皆知,却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她本以为,这场婚礼将相思一个人蒙在鼓里,是为了保护她,却没想到,反而景点她遭受到了最痛的伤,早知这样,他一定会提前告诉她真相。但他也没想到,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失去了理智,喊出了这句忤逆阁主的话。他担心地看着卓王孙,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出乎预料的是,卓王孙的脸上竟然带着笑容

“哦,那该是怎样?”

她望着他,眼中的哀恳是那么无助:“你说过,要娶的是我…”

她的声音虽然轻,却让所有人都不禁一怔。他们不禁望向公主。公主定定地站在卓王孙身边,身上的凤冠霞帔正是三日前嘉靖皇帝亲自遣使者送来的。喜堂也是城中几位耆宿由杨继盛带领亲自选定的。就连喜庆礼节,也都依足了公主的全套礼仪。并无半分差错。

他们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卓王孙。

卓王淡淡微微,轻声道:“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

相思豁然明白。

这是一个陷阱。

这七日来,他对她的温柔。他送她的礼物,都指向一个结果——他会娶她。但他的确没有亲口说过这句话。这是他故意的么?故意要让她满怀希望,走上喜堂,却绝望地发现新娘是另一个人?让她穿上嫁衣,站在众人面前,满心欢喜,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羞辱?

她抬着头,眼泪从苍白的脸上滑落,洇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每一字,都撕心裂肺,如在泣血。

卓王孙的笑容在一点点冷却。

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不知道悔改,不知道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而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当众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在亲眼看着她满面笑容,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后;在她为了与情人约会,给他喝下一杯毒茶之后,她竟然能问得这么理直气壮。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他不禁又想直了那个水红色的影子,在潋滟秋江之上,那个时候的她,注视着手中的残莲,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迷离光影照亮了她的面容,是那么纯净、通透,不染一丝尘埃。

她谛视着眼前的她,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寸。这个在绝望中瑟瑟颤抖的女子,和秋江回眸时看到的影像,是那么相似,又仿佛有些许的不同,始终无法完全与记忆中重合。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是他太过宽容、太过纵容了么?

他微微冷笑,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温柔,此刻却显得那么讥嘲:“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