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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工具很重啊。”林涛说,“至少它能导致颅骨骨折!”

我点了点头,说:“现在我们再看张萌萌的头皮损伤。因为张萌萌死亡了,所以我们尸检的照片就更为清晰。”

仔细翻完照片后,我找出几张特征比较明显的照片,说:“这样看起来,如出一辙!有的有挫伤带,有的没有挫伤带,还有好几处锥孔。”

“也就是说,除了灰色风衣,除了无动机杀人,我们现在有了充分的依据去串并A系列案件了?”韩亮说。

“是的!”我胸有成竹,“致伤工具的特征性、一致性,完全可以判断A系列的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很可惜,B系列的两起案件都是勒颈死亡,没有用到钝器,我们无法判断是不是和A系列为同一人所为。”

“我还是相信大宝,A系列和B系列不是同一人所为。”陈诗羽比较感性。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如果是两个人在不同时空,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那该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你们看,这是什么?”林涛不愧是痕迹检验方面的专家,对于细微的痕迹,总是比法医更敏感。

林涛指着照片中张萌萌的头皮说:“把这一块儿放大!”

我熟练地操作着电脑,把林涛指着的那一块儿头皮照片逐渐放大。高清晰度单反相机的分辨率很高,可以放大到让我们看清楚每一处毛孔。

图像中央出现的是一处特征性的压迹。

“这是头皮压迹。”我说,“突出的物体压迫头皮,导致局部毛细血管爆裂,留下和突出物体形状相同的出血带。”

“这就是一个半圆啊!”林涛说,“这也太规律了!”

“不是半圆,是四分之三圆。”韩亮纠正道。

“条状的四分之三圆,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我说,“这说明工具平面上有这样的金属突起,应该是商标之类的东西!”

“看来,我们要在海量的商标中,寻找和此类似的四分之三圆了。”林涛说。

我说:“虽然难度很大,但是总比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强吧?”

随后的几天,我们几乎都是在海量的商标寻找中度过的。

通过对头皮损伤的尺寸测量,我们大概掌握了这个压迹的模型,根据模型,我和林涛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五金店,而陈诗羽和韩亮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淘宝店。

我们确实发现了几种类似的商标,但是这些商标对应的工具要么就是形态不符合我们的推断,要么就是商标的尺寸有误,要么就是重量不够。总之,经过几天的寻找,并没有发现完全吻合的工具。

10月22日上午,当我们还在对比商标模具的时候,我接到了师父的电话,龙番市郊区胜利村的一个村民死亡了,初步怀疑是他杀。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带着勘查小组赶往位于龙番市南部郊区的胜利村。

由于城市的扩张,胜利村已经七零八落。

虽然靠着拆迁款,所有的村民都已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永远不会满足的村民.在失去耕地后,纷纷到外地打工赚钱。

村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案件的发现人,是村里的一个老年妇女。这是个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并且很细心的妇女。10月22日早晨,这个妇女在途经李胜利门前的时候,发现李胜利的大门居然从外面锁上了。

看起来,像是李胜利出门了。

要是别人,出门打工什么的,并不奇怪。而李胜利是一个83岁的老头,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怎么可能出门打工?别说打工了,就是出门也不会。李胜利虽然没有多少地,没什么拆迁款,但是他拿着低保,又是街道重点接济的独居老人,街道办事处还会定期送来吃的喝的和用的。虽然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没有过孩子,但依旧可以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只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出门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这名妇女说,“我长这么大,就没见李胜利走出过村子。他就是一个懒人,懒得结婚、懒得生子。如果不吃饭可以活下去的话,他甚至都懒得吃饭!”

“这么懒的人,也会懒得和别人闹矛盾喽?”我初步看了现场,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当然,这个靠低保生活的老人,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好翻动的。显然,这不是一起侵财案件。

“闹矛盾?”妇女轻蔑地笑了笑,说,“谁会和他闹矛盾啊?他天天就在树底下晒太阳,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谁会得罪他?”

“那你能把发案经过告诉我们吗?”林涛问道。

妇女正色道:“我不吹牛,近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锁门!锁门啊!还是从外面锁的!他要出门吗?这简直太奇怪了!所以我就趴在他的窗子上往里看啊。你们也看到了,他家就这么一间屋子,啥都能看到。虽然是早晨,但是床上没有人啊!难道他真的出门了?于是我就仔细看啊看,突然发现,他的床底下有一只手!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也就是说,死者是死在床底下的?”我追问。

妇女点头,说:“后来我就叫了几个村民撬了锁进门,把老李头从床底下拉出来,唉,太惨了,都硬了。我们看他头上有血,一开始还以为是脑出血呢!”

“脑出血?”大宝说,“这…真是科普不到位啊。脑出血是脑袋里面出血,怎么会溢到颅骨外面来?”

“对呀,我们这儿脑出血的人也不多,所以也不懂啊。当时也有人说是他自己摔到床底下摔死了。”妇女说,“再说了,谁会去杀老李头啊。所以我们就报告了街道的干部,准备火化了事。结果村里的干部说不对劲,肯定不是脑出血,而且自己摔也不会摔到床底下,只露一只手在外面,所以就报警了。”

“是啊,谁会杀一个独居的老人呢?”我心底的那股不祥预感突然再次升起,沉吟道,“而且肯定不是侵财,又不会有什么矛盾。”

“可惜了,”林涛蹲在现场小屋的门口说,“这么多村民七手八脚,村里干部也毫无警惕,现场完全没了,完全被破坏了。”

我顺着林涛的足迹灯的方向看去,整个屋子里全是足迹,有的是灰尘足迹,有的是踩到了死者头部附近的血泊而形成的血足迹。这些足迹互相交错,根本就无法分辨出鞋底花纹,更无法找出哪些是和犯罪有关的足迹了。

“我们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放在门口的门板上了。”胡科长说,“好在村民对尸体并没有过多的动作,所以损伤应该是原始的。”

我点了点头。

林涛又用勘查灯看完了门锁,说:“门锁有撬压的痕迹,但现在没法判断是村民解救死者的时候撬开门锁形成的痕迹,还是凶手进门形成的撬门痕迹了。”

“这个简单。”那个闲不住的妇女插话道,“老李头睡觉从来不锁门,他有什么好锁门的?又没啥东西给别人偷。”

“哦,也就是说,凶手若是进门,一推就进了?”我说。

妇女点了点头。

“尸体的初步检验,损伤全部位于额部。”胡科长说,“位置很密集,而且死者的手脚关节处都没有任何约束伤和抵抗伤。从这样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死者处于仰卧姿势睡眠的状态下,凶手猛烈、密集打击其头部,导致死亡。”

“手法简单粗暴啊。”林涛说。

而我则盯着门板上的尸体,一动不动。

“虽然附近的调查访问显示,死者生前不可能得罪什么人,但是我们觉得还是有隐形矛盾存在的可能性。”胡科长说,“现场排除了侵财案件的可能,凶手下手果断、残忍,都指向因仇杀人。有很多案件,都是看似没有矛盾,其实隐藏了矛盾。”

“这个可不一样。”我说。

“有何不一样?”胡科长问道。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上百围观群众,说:“不是说村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吗?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解剖室吧。”

“死者的尸僵也就是刚刚形成,尸温下降了7摄氏度,应该是昨天晚上一两点钟死亡的。”王法医一边测量尸温,一边检查着死者的尸体征象。

“刚才在现场,你好像话中有话啊。”胡科长穿上解剖服,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没有上台参与解剖,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手机里存着的张萌萌的头皮损伤照片。当然,因为大宝在场,我并没有翻出宝嫂的损伤照片。

“你看,这是A系列专案第二起案件,张萌萌遇害的照片。”我说。

“我去!你把解剖照片放手机里!”胡科长有些意外。

作为法医,为了防止家人、孩子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一般是不会把工作的照片放在手机里,也不会用手机作为拍照工具来拍摄现场照片。我之所以会把这些照片放在手机里,也是因为方便随时查阅,寻找线索。

“这不是重点。”我说,“重点是,张萌萌的头皮损伤,结合宝嫂的头皮损伤,我们推断了致伤工具。”

听见我提到宝嫂,大宝全身一震,随即又埋头和王法医一起对李胜利的尸体进行常规解剖检验。

“金属钝器,锤类的?”胡科长说。

“不仅如此。”我说,“我们仔细看了每一处损伤,最后对于致伤工具推断的几个关键词是:条形、金属、有的部分有棱边有的部分圆滑、有尖端、有凸起的四分之三圆形的商标。”

“嚯,分析得这么详细,那岂不是应该知道致伤工具是什么了?”胡科长眼睛一亮。

我黯然地摇了摇头,说:“找了几天,并没有发现完全一致的工具。”

“也是,工具那么多,简直是海底捞针啊。”胡科长说。

“但是,你没觉得李胜利头上的损伤有特征吗?”我说。

说完,我用手指着死者头部密集的创口,指出了四处创口周围附带的明显的挫伤带,另外七处创口没有挫伤带。这些创口的周围,还有六处直径大约半厘米的锥孔。甚至,我们还隐约看到了一个四分之三圆。

“完全符合?完全符合!”胡科长叫道,“是A系列专案的凶犯做的案子!”

大宝再次全身一震。

我关切地看了一眼大宝,说:“这就是我会在现场发表那样的结论的原因。既然是A系列专案的凶犯作的案,那么,就应该是无动机的。”

“确实,这样看,真有可能是无动机作案。”胡科长说,“但有个关键问题,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我们当时分析A、B两个系列专案的区别时,提到一个问题,也是陈总当时极力认为两个系列不是同一人作案的理由。”

“嗯,你说的是心理特征的刻画。”我说,“师父当时认为,A系列专案具有明显的挑衅性,即便在水边杀人,也不把尸体扔进水里以延迟发案,为的就是挑衅警方。而B系列专案有隐匿心理,藏尸,为了延迟发案。两个案子的凶犯,心理特征不一。”

“然而,李胜利被杀案的现场,尸体被藏到了床底下!”胡科长说,“而且,还从外面锁了门,伪装死者出门。这明显是有藏匿尸体、延迟发案的心理特征啊!”

“这…”我一时语塞,“难道,两案的凶犯交叉了?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人作案,只是这个人有双重人格?在杀害李胜利的这件事情上,人格交叉了?”

“这种说法太玄乎了。”胡科长说,“既然凶器可以锁定是A系列凶犯的,而B系列凶犯用了完全不同的杀人方式和工具,自然不该交叉。”

这确实是一个不能解释的问题,可能人的心理状态是最难分析的问题了吧。我顿时陷入了沉思,却丝毫找不到头绪。

大宝强作镇定地说了一句:“是不是该联系—下南和省的李法医了?”

我顿时醒悟,赶紧拨通了李法医的电话。

“老李,A系列的凶犯,在龙番又出现了。”我说,“他杀了一个独居的老人!”

“独居老人?”李法医说完,停住了。

我听见有鼠标的点击声,可想而知,他正在系统里查询他们省最近的发案状况。

“没有啊,最近没有命案,没有什么独居老人被杀。”李法医说。

“既然是平行犯罪,那么,我觉得你们省在B系列前两起案件发案地的周边,肯定会有类似我们现在这起案件的案件发生。”

“那…怎么回事?”

“两种可能。”我说,“第一种,独居老人被杀很容易被报案人忽视,是不是有可能被遗漏掉而成为隐案?第二种,既然是独居老人,可能会延迟发案。

“那…那怎么办?”李法医被我说的第一种情况吓着了。遗漏隐案,可不是闹着玩的。等到秋后算账、启动追责,他这个法医科长也有可能会被连累。6

“我觉得你得赶紧向你们总队领导汇报。”我说,“第一,要周边派出所清查独居老人的生活状态,每个人都要找到,绝对不能认为他出门了而不去找。第二,要清查周边最近非正常死亡的状况,审查每一份火化证明书。”

“不会…已经火化了吧?”李法医怯怯地说。

我说:“应该不会。按照A、B两系列案件的发案规律看,每次平行发案的作案时间都比较相近。我们这一起独居老人被害案,是在今天深夜一两点钟作案的,也就是说,你们那边的案件,也应该距离这个时间不远,所以我刚才说的工作,你现在赶紧去做,应该来得及,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就好!我马上去办。”李法医匆匆挂断了电话。

“你们发现了新情况,怎么不告诉我?”大宝埋怨道。

我说:“兄弟,我想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会放弃任何一起命案的侦查,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宝嫂被伤害案。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唤醒宝嫂!如果她醒了,就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你们的幸福生活也可以继续。至于寻找线索,交给我们,好吗?”

大宝感激地看着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六案 熟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凡·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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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静静地流淌,不经意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礼拜,天气也逐渐变冷。南和省李法医那边一直没有传来丝毫消息。我们开始对李胜利被杀案和A系列专案的串并产生了怀疑。

“工具形态真的是有特异性的吗?”林涛上传了一份案件报告后,说道,“会不会只是个巧合?不然这么久,南和省那边也应该有动静了吧?”

“这就是不同部门约束力不同的原因了。”我说,“咱们法医只是刑警部门中的一个小部门,你想让李法医号令到每个县每个派出所?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可是,现在的联动机制,尤其这种系列案件的联动机制不是已经很完善了吗?”陈诗羽说。

“机制确实完善,但有没有充分保障可就说不清了。”我说,“李法医不过就是个法医,即便他汇报上去,也就是刑警总队的领导过问,而真正接触到社区的派出所,还是属治安总队管理指导的部门。当然,实施不畅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说不准,说不准…”

“怎么了?”林涛问道。

“之前两起B系列案件,都是在和我省交界的地方流窜。”我说,“你说,会不会第三起流窜到了我省境内?”

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们居然忘记考虑这个问题。”我拍了下脑袋,说,“我现在就去向师父汇报,我们也得启动联动机制了。”

师父最近为了全省DNA、理化专业的发展也是费尽了脑筋,白头发都多出不少。听完我对系列案件的想法后,他微微一笑,说:“联动机制已经在两天前就启动了,你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得考虑到啊。”

我顿时感到十分羞愧,同时也敬佩师父在百忙之中依旧没有忘记发现我们工作中的瑕疵。

“不过说来也奇怪。"师父接着说,“既然A系列和B系列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两个系列又存在地域的差别,我们想尽办法,却也没有找到两者的关联。”

“您说的是查车站吗?”我问。

师父一手捻着烟卷,一手拿着签字笔轻轻敲击桌面,说:“两个专案组都花了大力气调查两地之间的乘车人员,虽然数据量巨大,但也做了大量工作,丝毫没有线索。网安、通信部门也调查了两地之间的联络,那数据量就更大了。我呢,一方面担心数据量大,查不透,另一方面也担心民警的责任心问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说,“这已经不是我们能管辖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这是破案的唯一线索。”师父说,“韩亮不是网络高手吗?”

“他,哪方面都是高手,活百度啊。”我说。

“你不能让他闲着。”师父说,“本来,公安机关内部专职驾驶员就极少,他也不能仅仅当一个驾驶员,把他用起来,让他配合网安部门使使劲。”

我领命回到办公室,陈诗羽和韩亮正在讨论—起网络热炒的案件。

“脖子上砍了五刀,脖子都快断了,这判成自杀也太难理解了。别说老百姓了,就是我也觉得匪夷所思。”陈诗羽说。

“那是因为你见得少了。”韩亮说,“我跟着秦科长,就见了不少。”

“判成自杀总是有理由的。”林涛抢着说道,“而且这种容易引起质疑的案件,理由就必须更加充分。我觉得吧,办案单位才掌握案件的全部资料,既然不宜对公众公布,至少应该对家属解释透,和家属解释清楚了,我们的职责也就完成了。”

“死亡方式是最容易引起家属质疑的问题了。”我把笔记本甩在桌子上,说,“大部分人和小羽毛一样,想当然。其实吧,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你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说完,我走到书架旁,找出一本《法医病理学图谱》,随手翻了几页,递给陈诗羽,说:“这是1992年出版的图谱,上面写得很清楚——自杀死者颈椎上的多处平行砍痕。可见,很早以前,法医前辈们就对刎颈自杀有了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可以在颈椎上留下砍痕。你想想,是颈椎上都有啊,那脖子上有个大裂口算什么。”

陈诗羽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果真如此啊,这必死的决心该有多大啊。”

“人的心理是最难捉摸的。”我说,“至于他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下这么狠的手,为什么不采取其他看起来温和一点儿的自杀方式,只有自杀死的人自己才知道。其实在法医实践中,刎颈自杀是很常见的,因为出血量大、刀口血腥,所以会被人认为很残忍,容易引起质疑。其实,任何一种死亡,都是残忍的。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世界多精彩啊,好好活着,不好吗?”

“那从法医学上看,能砍自己那么多刀吗?”陈诗羽问。

“这个我知道。”林涛急着在陈诗羽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法医学知识,说,“人的颈部,主要有气管、食管、肌肉和血管。尤其是颈部前面,也就是气管、食管和肌肉,这些东西断了,都不会致命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