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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前,我在城东的Y/N夜总会前,枪杀了七个人。每个都是在本城黑道雄距一方的大人物。这个暗杀计划花了我整整六个月时间筹划,检验,直到执行,我冒了极大风险,并且风险仍未消失。作为相应的代价,我的银行帐户上已经多了一笔天文数字的款项,足以保证我去买下一个外洋的小岛,谨慎的活上几十年----要是我有这个命的话。

为了这个梦想能够实现,我这段时间都必须无声无息呆在这里,呆到风声平静一点为止。

我的如意算盘在第二天就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错,我准备好的压缩饼干味道还不坏,啤酒和饮用水也足够,可是,那个混蛋小娃娃,为什么就那么挑食呢。

以我脾气,捡他回来已经是异数,倘若饿死,只怪他自己命数不坚吧。

这样想得十分硬气,只看不得那小孩子眼色,奇异灰绿色,纯洁剔透,无声之中,却似有无限想要叙说。那眼神后面,仿佛蕴涵我这一生所有的善意,快意,暖意。

捶胸顿足之后,我决定出去给他买奶粉。

熬到半夜,抱他出去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真倒霉,临晨三点,居然还有人打劫。几个小蟊贼,拿些破铜烂铁样的小刀子,唧唧喳喳,正在店员身前闹嚷。我轻轻闪进去,拿完了架子上所有奶粉,又轻轻挪到门边,自动门滑开到一半,臭小子突然哭起来。

满堂静。

我背上一紧,心里微微叹口气。我不多事,事偏到我。捏了拳头,我慢慢转过身去,计算着要在什么样的角度出手,才能避免被店子里的摄象机拍到模样。很意外,那几个小流氓笑嘻嘻的站在身后,带头的金毛歪着头,瞧着我怀里的娃娃:“你儿子啊。”

我不出声。他放下刀,手指伸过来,沾那孩子粉红脸颊,动作间充溢温柔气味。我很不解,不过始终都保持沉默,看着他们围来做鬼脸,扮猴子,认真笑闹一场,末了帮我买下那许多奶粉,送我出门。

对头势大,这晚出门,过几日便使我行踪告破。多年历练,追兵初到楼前我已知觉,翻窗出去爬上天台,奋力一跃跳上比邻楼顶,再顺水管而下,一百米外就是汽车站,随意上一辆车,就可以逃出好远。这路线我一早看好,时时注意,等的就是此刻。那孩子,我当然顾不得。

这一个顾不得,变成我在车上坐的针毡。

起起坐坐,起起坐坐,折腾半小时,那点焦心一阵一阵,痛苦过挨枪子,打断腿,一片一片拔指甲。我竟然多一刻都忍不了。车速未慢,我抽出皮带扣奋力一击打爆窗玻璃,径自跳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去的路上,我强烈的预感到,原来我一生最后的结局,就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死鬼。

门半开着,出乎意料的安静,十分不祥。轻轻走上去,靠在墙边呼了口气,皮带扣压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脑子里快速过一遍屋内的结构----抢进去,门边玄关有一处凹陷,有经验的行动者,必然会派人进行把守,我要先打倒他,如果能够夺下枪支,那么下一步便要闪入横向距离玄关两米的洗手间。。。。。

猫身,迅捷无声进入房屋,猛然一怔。 多达十五人,全部持械,其中有三个我认识,是杀手这一行里排名极靠前的高手。

无论我多么善于急变,经验丰富,今日都无生机。

除了,这十五位杀人不眨眼的仁兄对我都毫无兴趣。此时全体静悄悄坐在地毯上,互相依靠注视着地毯的中心,神情愉快轻松,嘴角含笑。在他们视线的尽头,不是别的,正是那个我为之拼死赶回来的小娃娃,躺在那里,笑嘻嘻,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波如无形的春日潮水一样,正一波波洋溢出来,恍惚间,将周遭尽情淹没,暖洋洋的水底乐园。

育方:非人一种,能摄人恶意,抚之以善。眼灰绿色,不能言,终生为婴儿状。

05.金蚨

国家银行总部地下金库。深门闭户,暗沉沉氛围有它独到魅力,譬如说清静。虽然年年意图来犯者数以斗量,不过再精明厉害的角色都功亏一篑,到不了最后的阿里巴巴山洞。

至少今日凌晨三点前,情况如此。 人说一物总有一物降。天下阵皆可破,倘若不破,时间问题而已。

站在我面前的人,黑衣,极高大,神色冷漠,手脚微微抖颤,足见内心紧张。重重摄象机无死角监控的空间里,他居然未覆面孔,稳如泰山站在室内,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倘若开得口,我很想直陈心底佩服。

他深呼吸,手脚利落,将以公斤为单位的黄金砖一块块堆砌进地上的巨大提箱,尽量后背走。定是身负神力,否则这么多金子,压也压死了他。

我进了他的包。颠簸的感觉真是新奇。外面声响渐嘈杂。显然是出了地下金库。我细细想,仍然摸不透他单枪匹马,到底如何避过外面堪称世上最森严的守卫和最严密的机关。

又安稳下来,过了须臾,包开了,一块块金砖腾空,外面光线至明亮。我随着出去,一眼见到对面墙下坐的一个女人。

这是一处家居的公寓,小小的。布置简单,家具装潢,都有年头了。除了灯火特别光耀外,整体都算寒酸。但那个女人例外,即使陷在轮椅里,着旧衣,浑身瘫软,脖子都无力支撑她的头颅,向一边歪倒,她仍是气质摄人的大家闺秀。

极美。因此极可惜。

那背我出来的男子走过去,将那女人轻轻抱起,走过来,放到黄金砌成的圈里,仔细托住她的头,紧紧围护。我看到那女人惨白的手指抚摩过男人圈在她腰上的臂膀,动作细微得难以感觉。面肌大约是瘫痪了,否则该有一个微笑。

看神态,他们该是夫妇。不过行径却古怪。我天长地久的独自,日日所见,都是冰凉金属,无趣无聊,能有机会看点蹊跷,真是求之不得。

男人在临晨五点许安抚女人睡下,自己去了厨房准备早餐。手磨芝麻糊,豆浆,亲自和面烤的全麦小圆面包,榨两种果汁,还有切成极薄片的苹果。以成套蓝花瓷器端出来,吸引之极。独自吃罢,已天亮,自门外报箱里取了报纸,坐到窗边看,我窥到头版头条,正是国家银行惊天的神秘失窃案。然而他不过匆匆一瞥,神色不动。也未转头多看一眼地上堆放的战利品。

世人行劫盗,无非求财。偶尔有人特立独行,乃为炫技。这人动机端倪何在,却似不是如此简单,我真是好奇得很。

好奇归好奇。答案却渺然。他们的生活平和有序,男子日日如一,将家中大小事务处理熨帖,天光便是将女人抱到厅里黄金面前坐下。那双黯淡美丽的眼里,瞬时间会燃起微弱笑意,发梦般神色,似沉浸入甜美幻景。不晓得这无聊金属,怎么能够催情。

有一天,忽然有警察上门,问了一些问题,又走了。放在显眼处的大堆黄金,只不过用一张桌布盖了,似一张餐台,上面还零落碗碟刀叉,硬生生瞒了过去。不过我晓得,麻烦总是来了。

赃物太明显。吃不得,用不得,消耗不了,没有苦心经营的环环相扣,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男子容色倒始终不动,若无其事,只是凝视女子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份两份的愁,悠悠的,散落在一举一动里,越来越清晰。而女子的精神,一日也比一日衰落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过世那日,破例说了许多话,声音破哑,却仍然有一份优雅意味。她喃喃感谢那男子,带她出生天,见阳光,情愿牺牲从前一切,为她将大好时光消磨在无聊无望里而无悔,至于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故事,细节欠奉,红颜已凋零。

男子将她放了进黄金圈里,原来这是她从前最爱的游戏,叫黄金屋里住玉人。小时候玩惯的,宠爱她的早死的父亲,从前只会将家藏的金条拿来做玩具,笨拙地逗她笑。笑后来是奢侈的,多少财宝都是买不回的了。

他打了警局的电话,自己坐到厅堂里看报纸,阳光照射下来,满头黑发,一丝丝变白。我叹了口气,破出金砖,蜿蜒下地,慢慢游出去,还是回银行金库去吧。那里虽寂寞,好在没有纠缠。

在警察来缉捕他之前,会得到银行的通知,金子全部回到了地库,分毫不差,至于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包括那个亲手做过贼的人,也只能诧异地看着空空的厅堂,揉自己已经快哭瞎的眼。求死不得,也许他会去重新生活吧。但愿如此了。

  金蚨:非人一种,无头无尾,形似软虫,能聚化驱引贵金属。

06.沙织

我认得那个男孩子,每年夏天,他都来这个荒岛上露营。自己驾三桅帆船,设施齐备,举止利落,一身风吹雨打过的肌肉黑黝黝的,是长年海上历练的架势。不过,脸是很年轻的。

每年,他都呆十到十五天,帐篷支起后,就开始跑去海滩上流连,其他什么都不干,连水都不下,穿的泳裤,是装样子的。

一开始我以为他失恋,跑来避世疗伤,但是定期六月十六失,连失十一年,任谁的八字,也背不到这个程度。

因此,第十二年,也就是今年,我决定要搞搞究竟。

事实上,好奇心并不是我的本性,突然之间如此八婆,大约是因为寂寞吧。算起来,我在这岛上也不知道呆了多少年了。独自生活的感觉仿佛时间停驻,每一瞬间都是天长地久,倘若有电视,高保真音响,加上两千张DVD,日子倒也可以顺遂,可惜在这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无休无止的玩沙子。

沙子,这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沙子。深藏在大西洋的浩渺之中,偏离所有常规的航道,匮乏任何可供人类掠夺与开发的资源,岛屿小而荒芜,一切的不如人意,保全了那如同天使皮肤一样的柔滑沙滩,娇柔地绵延数公里,日日应和

潮声吟唱,而不至于被两百磅的肥婆全身心扑上,蹂躏得奄奄一息。

我猜,那男孩子也爱沙子。他的眼睛,一直停驻在沙滩上,很少很少向远处眺望,也很少很少转身过来,他来来回回的逡巡,不时弯腰细细观察,更多的时候,他把沙子拢来拢去,像在试图制造一个城堡,或者一个陷阱,或者一尊大炮,像世界上的孩子都无师自通的那样。只不过,该仁兄显然不是个中高手。所有他着手进行的工程,最后都烂尾,或者毫不客气的一头崩溃下来。看他每次失败的那个衰样,要不是怕他陷入我大笑造成的流沙漩涡,我简直要乐得背气。

为了要知道他的底细,我过去检查他驾来的三桅帆船,在甲板上,我发现了来自马尔代夫,塞班岛,菲律宾,以及夏威夷诸多海滩上的沙子,他们百无聊赖的散落在四处,没比基尼美女可以卡油,也没有沙滩排球可以凑趣,想互相聊聊天吧,还言语不通,十分值得同情。因此,它们看见我过去,立刻兴高采烈,问一答十。说,这男孩子,追随着他的父亲,终年在全世界参加帆船比赛,走过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海滩,每到一地,都要向当地人打听,有没有特别的沙滩奇景。父亲过世后,也是如此,但是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它们也不太清楚。

沙滩奇景?什么是沙滩奇景?

有一粒沙子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出言提醒我:“不就是你吗,沙织。”

我是沙织。沙的神灵与主宰。能够任意变化沙的一切形态。

如果这男孩子寻找的是沙的奇迹,那么,就是寻找我,或者,我制造的奇迹。

回到岛上,我在太阳落山后惊醒了所有沉睡的沙,那些在冲击与流失中消失在海洋深处的沙,随着海水的涨潮,回到故地,在我周围堆积朝拜,三千界有三千界不一样的神灵,无知并非不存在。它们回忆起多年前的一晚,我初次来到这岛上,在欣喜中作法,驱赶无穷沙粒,在海滩上制造出海市蜃楼,当时,如神境一般的美丽都市,金黄色光华四射,高高耸立在巨浪滔天的海边,恢弘庄严,惊心动魄。它们隐约记起,附近有一艘路过的帆船,无声无息停在那里,是这神迹唯一的见证。

那男孩子,当时就在帆船上吗?

那天夜里,我在沙滩上,建了一座玲珑的塔,无声无息的流沙铺天盖地,飞舞在湛蓝星空下,带着灵魂雕琢飞檐吊角每一寸墙壁,银河中诸神无言,看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在太阳升起以前,我带着所有沙砾潜入深深海底,留下一片乌黑滩涂,诉说突如其来的诧异。

我曾经去过无数美丽的海滩,身后跟着寻找天堂的人类,我也曾经离开无数污浊的岛屿,身后留下制造污浊的人类。

没有人能够,再看到沙的奇迹。

沙织:非人一种,沙的神灵与主宰。能够任意变化沙的一切形态

07.地听

那张纸无端端落在门外的时候,我一家三口正站在餐桌边,头抵头直面一大桌美食。三儿极高兴,扭住我耳朵不停闹:“爹给红包,给红包。”被阿含顺手一个凿栗,打在头上一声脆响:“瞎吵,圣诞哪里有红包,进房间拆礼物去。”他一溜烟往里跑,犹自嘀咕:“爹说了要给的。”

此刻我听到一声轻响,门上。去看时,那极陌生又极熟悉的紫色小笺,静静躺在台阶上,有雪初来,落于其上,与字迹分庭抗礼的白。

无须看,我已经知道说的什么,因此一弯腰,手指转时,将它掖进了袖里。回身瞥见阿含在忙忙的盛汤,她的饮食金句是:“多喝汤,多吃饭,自然肥白圆胖。”不知道的,当她是积年的养猪专业户。

其实也是吧,看我身形,这十七年来,多少鸡鸭鱼肉,化作五谷轮回,终于将养我到今日模样:从一条眼镜腿似的瘦削男子,至于大腹便便。而且,还有了儿子。难得吗?我是一条缩地虫呢。非人世界的教科书上说,我该成世风餐露宿,惊风怕雨。

三碗汤在桌上,热腾腾的羊肉香,堪敌苦寒如零下五度。阿含背转身大叫三儿赶紧滚出来吃饭,否则后果堪忧,十足母老虎。而我手指在桌布下颤抖,如弹平衡律那么劲急。多年前铭记在心的一句话,如电影回放一般在脑海里:紫笺来时,大难已去,将紫笺融在身边最亲近人类的饮食里,之后以其尸身初冷之血沐浴,可复本形,回长生谷,旧藏珠宝,原璧奉还。

旧藏珠宝。猫儿眼,璀璨如梦幻的钻,整捧整捧的红绿宝石。散落一地,光芒比天宫更迷离。这不可言说的神秘美丽,花费了我大半生的时间,精力,杀心,恶念-----作为大盗神偷的那大半生时间----然后,引来万万料不到的灭顶之祸。

我记得自己耗尽最后力气布下后手,发出求援,如何脱却本形,逃到人间,瘫软在那家杂货店外。赤裸裸,冻到半死,是阿含开门出来,哎呀一声之后,今天晚上之前,给了我十七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过,该结束了吧,我毕竟不是人。

将自己的汤喝完,放下碗,手指擦过阿含的碗边,一抹紫色掠过,刹那消逝。非人世界中最精乖的贼,有快到无从定睛的手脚。

她扭了三儿耳朵,一路罗嗦一路回到了桌边,三儿向我咧咧嘴,忍俊不禁般,我忍不住问:“怎么了?”他忍不住大笑:“娘给你写了情书,被我看到了,

哈哈哈,一把年纪啊。” 当啷。 阿含已经送到口边的碗落地。她边笑边羞红脸,瞪儿子一眼,转身去找东西收拾残局。

恰似十五年前结发时。这黄脸婆那样美丽过。 我抹了把额边冷汗,蹲下身来拣瓷器碎片:这一定是有生以来我出手最快的一次了。幸好,我还没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