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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惯例四处无人又一天,我爸爸是不是存在于世上固然是个疑问,我妈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属平常,唯一只有家里的保姆食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如常准备我的晚餐。

我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大声说话:“喂,我有大事要宣布。”

走进客厅,放下书包,拿起茶几上水果盘里的香蕉,剥皮,继续说话:“我入围学校月光馆候选人,嘿,你知道月光馆是什么不,月光馆就是我们学校最牛的学生都不见得能去的最牛的地方,三年选一次,多不容易啊,居然让我撞上了。”

扒着厨房的门我冲豆芽菜喊:“豆芽菜啊,你知道我怎么入围的吗?因为我跑不死啊,跑不死原来也挺有用的。”

豆芽菜正在里面专心致志地削胡萝卜皮,看来今天晚上的主菜是胡萝卜烧肉,我在门口足足啃完了一整只香蕉的功夫,她才发现我,转过头来看我一眼,面无表情,无论我刚才发表了多么激情澎湃的演讲,对她来说连吹过耳边的微风都不如,因为豆芽菜不但手脚细长模样单薄像根豆芽菜,她还多年如一日是个聋子。

她是我妈十年前从西藏带回家来的,作为人人喊打,哦对不起,那是老鼠,其实是人见人爱的一朵奇葩,我妈行事之特立独行,放眼天下巾帼须眉连人妖,都罕见敌手,人家去趟西藏,事前筹划,事后怀想,怎么说也是出行史上一件大事,我妈倒好,那天不过是和我爸吵了两句小嘴,摔了家里几只碗之后实在不过瘾,乃气鼓鼓拂袖而去,出门之后一想,何以解忧,唯有飙车,当下把家里一台作为文物陈列在储藏室里已久的二八自行车摸出来,拎上一只红色塑料袋,一口气骑到了布达拉宫门口,据说就在那里遇到了沦落天涯,走投无路的豆芽菜,于是携之归来,作为家庭之一员,长住下来。

如果这一段故事属实,我妈就算是豆芽菜的大恩人,但换个角度来看,豆芽菜没来以前,我是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常客,她来之后,大概因为照顾周到,食调气养 倏然今日,我一直无病无灾,四肢发达。

宣泄一番心中激动,没有反馈也聊胜于无,我把香蕉皮丢到垃圾桶里,走回自己的房间,忽然电话进来,一看屏幕,大出意外,是傅安妮。我们在学校共一个走廊,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绝对算不上有什么私交―――我想,每天悄悄把一个人想上几十次,没事就溜过去看几眼这种东西,应该不能划入私交那个领域吧。

强作镇定我接起电话:“喂,喂。。谁呀。”

傅安妮有一种极为清冽的声音,每次听到,都让我回忆起某一年假期在北欧旅行时看到的雪景,没有半点浑浊,她说:“方掩映,恭喜你入围月光馆。”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而不为非礼也的圣人之言,忙说:“我也恭喜你入围。”

她清甜地说:“谢谢你。”

如此有礼貌的社交回合结束之后,我们就双双没话说了,奇怪的是,我牢牢抓住手机,尽管瞠目结舌,十足是个傻瓜,我也半点也不想放下,

似乎她也不想放下,所以我们就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长一短之后,傅安妮忽然急促地说:“再见。”

我的心怦怦直跳,还没有回以再见,已经听到电话里的忙音,刚刚出了一口气,有人怦怦怦大力地敲门,吓得我当即跳了起来,把手机丢到了床上。

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敲门的居然是我妈。

她看样子是从工作地点赶回来的,穿着干脆利落的黑色皮裤和紧身衣,外面套一件军绿色夹克,明明是个大美人,头发却比我还短,基本上见不到女性特征,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我妈妈,她都是这个打扮,曾几何时我和同学互相介绍家庭背景,人家的爸妈是医生律师商人公务员,我家的状况则大异常人---父亲,失踪,母亲,未知。

不管怎么问,老妈都报以回避,然后越来越忙,我怀疑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老娘退休一日,就算我要挂了,她都还可以多为社会贡献几年没问题。

“妈,你回来了?”

这个女人面对儿子的亲切问候,一点被感化的意思都没有,张口冰冷生硬,说句话出来劈得我脑仁都要出来了:“你不能参加月光馆选拔。”

我反应不过来:“啊?”

她不容分说:“我很忙,以后再跟你解释,总之你不能参加月光馆的选拔,明天去跟学校说清楚。”

转身就要出去,我跟在后面走了两步,脑子里一机灵,顿时就爆点了:“我要参加。”

妈妈霍然回过身来,从她表情的惊讶程度来看,我想她可能还以为我是三岁到五岁之间,对成人的命令毫无分辨与反抗意识吧,望着我愣了几秒钟,口气软下来:“掩映,妈妈也为你高兴,但是,但是不让你参加选拔,是有原因的。”

我脑门子那里好像烧了一把火,看看空荡荡的客厅,每天晚上吃完饭,都只有我在那里坐着,非常有自觉精神地看一小时电视,然后去做作业和睡觉,身为父母,没有履行应有义务的话,权利也理应不能享有吧,比如说对儿子指手画脚之类的。

“什么原因?难道我考进月光馆之后不需要你们再操心,不是件好事吗?”

平时和妈妈通电话,我常规都是嬉皮笑脸,但生气的声音显然非常冷漠,连妈妈这么强悍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一点受伤害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过了半天慢吞吞地说:“掩映,我过两天完成手里的任务就再回来,总之,我会通知老师你不参加选拔。”

大约不愿意再听到我的争辩,她匆匆夺门而去,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我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开,喘不过气来,异常的难受。

豆芽菜还在厨房里,低着头收拾东西,餐桌上摆出来两菜一汤,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坐在我平常所坐的凳子上,前后左右的椅子都是空的。

和父母一同吃饭的记忆,寥寥无几,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机会似乎也越来越稀少,大概那二老觉得这么大的儿子已经不能够容易养死,所以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老实说,要是我知道他们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或者我也不至于这么郁闷。

扒了两口饭,没有胃口,我不声不响站起来,对豆芽菜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随手拿起电话就出去了,余光瞄到豆芽菜对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那表情和平时的她甚不相同。

我没心情多想,走出家门信步溜达,不知不觉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杰夫国际学校有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校园里还挺热闹,有时候我实在不想回家,也会选择留下和高年级的人打一场篮球赛,棒球赛,羽毛球赛,偶尔一言不合,也有格斗赛,不管什么赛,都没有人能赢得了我,自十岁之后,任何和身体有关的项目,我都可以称王称霸,可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妈永远不同意我参加正式比赛。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学校的大门已经在望了,晚上从大门到山顶教学楼的穿梭电瓶车已经停止运行,不过我要是撒腿跑上去,通常都会比电瓶车快不少。

伸展一下手脚,准备开跑,低头冲出去,立刻和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对方不及我强壮,被我弹开老远,摔到地上,我稳住身体过去一看,是应该比我小一点的一个男孩,满脸青春豆,也穿着杰夫国际学校的校服,看来是低年级的,我立刻拿出高年级师兄的架势说:“跑什么,看着路。”

他一声不吭,爬起来撒丫子开路,那样子不像是锻炼身体或赶着回家,完全跑出了一种逃命的感觉。

紧接着,从学校大门那边就传来一阵弥足惊人的鬼哭狼嚎,夜色已经降临,只能隐约看到轮廓,从轮廓看,一大票人正向我这个方向狂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梦幻般的恐惧之色,感觉好像有鬼在后面追他们似的,很快就跑到了我的跟前,其中有些人我认识,有些人我不认识,但毫无疑问都是杰夫国际的学生,有几个人看到了我,立刻大喊起来:“方掩映,赶紧跑,赶紧跑。”

我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回答的声音已经去得相当遥远,说话那位朋友从来短跑都没有达标过,可见他真的受惊不浅:“有怪物,大怪物,你快跑啊。”

有怪物?什么怪物那么好兴致跑到我们学校来爬楼梯,我摇摇头,认定这是一起人为的集体逃晚自习事件,等明天老师兴师问罪,大家就甲方托乙方,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我们都不大喜欢扮演这个角色。

让一让身体等所有人都过去,跑在最后的是几个女生,其中有两个和傅安妮是同班同学,她们都住校,我常常看到她们一起走,其中有一个忽然停下来,对另一个说:“安妮呢?”

另一个呆了一下,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都是脸色惨白,经过一阵子考虑,显然各自下了决心,一个往前继续,一个却往回跑。

我不由自主,跟着往学校那个跑起来,口袋里的电话颠颠地提醒了我,我拿出来打给傅安妮,铃声一遍一遍地响,却无人接听。

继续从学校里冲出来的人络绎不绝,看到我们往回跑,都大声喊话,叫我们回头,此刻我终于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屁滚尿流逃命的人里,赫然有教导主任老安迪。

我急忙加速狂奔,首先赶上傅安妮的那个同学,一把把她拉住:“嘿,你回去,我去找傅安妮。”

她显然认识我,一愣停下,瞬间就被我远远甩在后面,没有再跟上来了。

冲进学校大门,人似乎都已经跑光了,通往山顶的台阶极为安静,两侧路灯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亮,黑暗中密密的树木招展着,散发出诡异的气息。

我深呼吸,原地跳跃了两下,一步跨出去。

十米。

没有人在周围观望,我确信,因此我可以发挥全力。

我深深了解一只猎豹在奔跑跳跃时的心情,风与空气的阻力是那么微不足道。

从十岁开始,我在无意之中已经发现自己具备极为充沛的能量,从来不觉疲倦或劳累,在看奥运会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表现可以打破所有现有的世界纪录。

我不得而知,但人类的极限在我只不过是一个笑话,我所媲美的对象,是电光石火。

我妈一再严厉告诫我不可将此大白天下,甚至发出了打断腿的超极限威胁,我已经收敛到要呕吐了,还是不经意间会被侧目,但我的无意为之,常常被误解为处心积虑,因此才戴上杰夫国际捣蛋王的头衔,不得翻身。

只需要数十秒钟,我已经窜进学校的大操场,平常教学楼灯火通明,操场上人来人往锻炼的场景荡然无存,四处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只有几颗点缀天幕的星星发出幽微的光芒,不要说怪物,连风都没有一丝。

我定了定神,跑进教学楼的入口,平常熟悉的地方在黑暗之中露出怪异的面目,仿佛是一张待人而噬的大口。

我几步跑到二楼楼道,大喊起来:“安妮,傅安妮,傅安妮。”

声音回荡在过道里,我喊了几句之后,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回应,我按捺着心头的恐惧,我拿出手机来作为照明,一间一间教室搜过去,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搜遍了整个教学楼,一无所获,我沮丧的回到操场上,寻思着打个电话给同学,问问他们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怕成那个鬼样子,还是有一位不世出的造谣天才功力如斯之高,连老安迪都被骗得屁滚尿流。

拿出手机,我低头拨号,忽然发现屏幕上闪过两点微弱的红光,我无意中抬头一望,顿时两腿一软,在地上摔了个屁蹲。

这个屁蹲的角度十分之好,一眼看过去,只见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体矗立在数米之外,该黑色物体身上覆盖的不知是毛是皮,在夜色中面目模糊,脑袋滚圆,一双眼睛也滚圆,中心闪耀猩红光芒,,至于脑袋下面,则有一条非常之长的脖子,正在微微扭动,忽然一伸,就直接到了我头顶,难怪我刚才会在手机上看到它眼睛的反光。

空旷黑暗的操场上,只听到怪物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就要掉头跑,但随即我就发现,这只黑怪物的脚下,还有一个人。

傅安妮?

把手机按亮,我鼓起勇气,照向那边,光不够强,模模糊糊,看了等于没看,我看怪物兄没反应,于是脚下往前跨了一步,谁知身体里那个全力施为的按钮开了就不能随便关,我明明持做贼心态,却搞出了城管动静,哐当一声,直接硬碰硬撞上了怪物,然后啪啦摔在它脚下。

我固然吓得魂飞天外,怪物兄弟好像也受惊不浅,竟然退了两步,轰隆轰隆震耳朵,长脖子一扬,眼睛扑闪扑闪,好似灯开灯灭,我看它暂时没有把我碎尸万段的意思,赶紧去看旁边。

身形小小的女孩子,齐额短发,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我赶紧去探她的鼻息,嗯,松了口气,呼吸很均匀,接触到的地方十分温暖,应该没什么大碍。

在我的人生里面,永远是手快过脑,懒得去审时度势,我把傅安妮一把抓来扛在背上,二话不说,往旁边一蹿,没命地就跑起来。

这一回自觉颇有英雄豪气,虽然背了一个八十斤重的人,感觉身体却比平常还要轻盈自由,每一个动作所调动的肌肉,都蕴含着我从未察觉的力量,我从学校阶梯的顶端索性一跃而下,在空中跌落也不曾感觉有丝毫失控,深知能够安然着陆,自由前行。

我的估计一点都没有错,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落是落下来了,可惜落的地方和我设想的,多多少少,有一点出入。

我落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毛皮极为浓密而硬挺,隔着衣服还刺屁股,皮毛之下隐约传来暖意,表明我一屁股坐到的,乃是一个活物,而且是活物的脑门顶上。

这一惊真是魂飞天外,我的娘,怪物兄上哪儿抄的近道,我明明一路跑一路留心,丝毫没有感觉它追上来的呀,怎么蹲在这儿给了我一个伏击?

定定神,屏息静气,脑袋上面积不是特别大,我坐着也不是特别安全,我把傅安妮抓紧了一点,颤颤巍巍爬到边缘,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看来怪物在操场上是坐着或蹲着,这会儿站起来了,足足有十米之高,我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小在小区住宅楼间飞檐走壁的光辉事迹,信心陡长,当机立断,往下就跳,眼看地面呼呼得向我迎过来,刚要屈膝降震,横刺里那是什么玩意儿杀将过来,一把把我兜住―――我的娘,那是怪物的爪子,把我和傅安妮双双捏住,我说,你以为我们在cosplay西游记,你演的是如来佛吗?

它这回把我兜住,就没有放开的意思了,然后掉头又上了山,怪物的爪子长得还挺有意思,肉乎乎的,是一个大扇子的模样,没指头,四周往里收缩,意思就是握上了,要是没什么别的,冬天在里面睡觉应该还挺舒服。

胡思乱想了一下,我赶紧收回思绪,自己谴责自己,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睡觉的事,这时我听到傅安妮在我背后发出一声哼哼,急忙问:“你还好吗、”

给我一问,她就彻底清醒了似的,整个人挣扎起来,惊恐地叫喊:“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我急忙把她稳住,把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下,问她:“你在哪儿遇到这怪物的?它有没有伤到你?”

傅安妮沉默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半天才说:“怪物?你说什么?”

咿,你是不是受惊过度,失忆了啊?关于怪物的存在我是很容易证明给你看的,我们还躺在她的手心里呢。

傅安妮用一种极为局促的声音,和我平常所听绝不类似,慢慢说:“我,看不见。”

我返身去看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前方,明明是大睁开的,却充满了深深的茫然。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她感觉到风动,歪歪头:“天生的夜盲症。”

她努力绽开一丝笑容:“没有办法医治的,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我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呐呐安慰:“那,以后晚上就不出来了。”

简直跟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