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上一章:第3章
  •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下一章:第5章

一边翻一边问:“去不去公寓住?免费的?热水暖气,还有停车位,去不去,去不去?”

听起来是莫大诱惑,应当激起广大群众热烈响应,打破头上来争才对,但是不噢,所有人但凡被缠上,头摇得跟波浪鼓也似,就算身处人之金字塔最下一层,也甘心继续呼吸减缓,肌肉酸痛的垫子命运,拒绝态度之坚决,为我平生仅见。

我当时的意见是,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原来这句话是真的。免费提供的公寓,当然是慈善机构提供,在自由度上难免有些限制,而作为经历过全世界最刁钻舍监的我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

因此我不等人来问我,踊跃上前,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那人直起身来,惊奇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我生恐他绝对我样子不够流浪,赶紧声明:“我刚才洗了澡来的,平时跟他们差不多。”

那人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真的要去?”

我欢欣鼓舞应和:“那是那是…”

那人似乎和我一样欢欣鼓舞:“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他真是个好人,还帮我拿行李,肩并肩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听到人堆里有人暗中叹息:“哎,又疯掉一个…”

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people person,这里的意思是,我很少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无论惊悚还是危险,都难以使我震撼,这种品质的好处是,资讯爆炸不会耗费我太多的能量,坏处是,如果爆炸的是一个真的炸弹,我就会死得非常之惨。

以上这段话,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终于去到了那座位于相当郊外的公寓楼,并且惘顾过程的不合理,坦然住进了三楼C座,那位把我从天桥下捡回去的仁兄,自我介绍姓小名二,帮我开了门,放了行李之后,顺便告诉我,晚上九点,在一楼D座有个欢迎派对,务必准时参加。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派对是为我而开,说明every dog has it's day绝不是虚构的谚语。在公寓里溜达了一圈,发现一切生活所需或所不需都无端端已经存在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穿上最拉风的衣服,提前三十分钟来到了一楼D座,在门口走来走去,不停整理我的领带。

走来走去,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按理派对应该即将开始,但是来者别无他人。我的眼前始终静悄悄的,想像中新邻居们络绎不绝经过,和我亲切招呼的场景,悲惨地被扼杀着一直延续至九点正。

然后,一楼D座的大门轰然打开,音乐声大作,灯红酒绿中许多人在里面穿来穿去,面带微笑,热情聊天,我在门口张大嘴巴,摸着后脑勺思考半天,想起世上有一种叫做suprise party的玩意,于是精神一振,冲进去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

满座为之一静,无数眼光射到我脸上,大致神色都木然,大约二分之一秒之后,音乐继续,交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小二挤过来,打量我一下,说:“你干吗。”

我兴奋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提醒他:“你没有喊suprise,但是我有喊啊啊啊。”

他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喊surprise?”

这个家伙真可爱,为了让我感觉没那么突兀,他竟然装傻,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喃喃诅咒道:“他妈的,拍得老子好痛。”

但小二的嘴一动都没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观望一下四周,也没有任何人凑过来发表意见的可能性,我因此归结于兴奋过度下的幻听——在我修习心理学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会产生幻听和幻觉反应的人类情绪,大喜或大悲,大怒或大惊,举例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那个研究最后的结论是,其实有些人在任何情绪下都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俗称精神病。而有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这种反应,俗称DEAD INSIDE。倘若这样都可以拿博士学位,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以读书为生?

直到十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对我母亲致以亲切问候的那位,是藏在小二左边肩膀位置的那个头。

拍完小二,我兴致勃勃冲去吧台,吧台里站一个长得很像蛤蟆的酒吧,矮矮小小,大嘴巴紧闭,满面是闪闪发亮的红色疙瘩,显示青春期时极为旺盛的荷尔蒙分泌至今贼心不死,我敲着台面招呼他:“嘿,哥们,我新来的,有黑俄罗斯没,来一杯。”

那位酒保听到新来的那三个字,很明显眼睛里亮光一闪,点点头:“黑俄罗斯对吧,马上。”

他调酒的方式很怪,不需要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他在自己的手上调酒,在摊开来的时候,那是一双很普通的手,但是他握起来,往里面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加入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

而且一双肉手的握杯里,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令我击节赞赏,果然专业无敌,然后酒保拿了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手松开,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真的是一团,徐徐的,优雅地沉入其中,我相信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已经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

他把杯子推向我,同时推向我的还有充满充满探询意味的眼神,这眼神我一点都不陌生,当年我学生物的时候,对实验台上的兔子和青蛙,经常都会这样一动不动看上半天,如果其中有一只因此而勃然大怒,对我奋起反击,我就会悄悄把它揣上溜出实验室,放生了事。

酒保是不是想放我的生,我一点不知道,但喝下第一口酒之后,就算他立刻就杀了我,我也虽死无憾,耶酥基督我非你信徒,但如果我是,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这样的酒,这是人之所以活在世上的最有力证据,感谢你老爸创造我们,以及黑俄罗斯。

确信我对酒的狂喜之后,酒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我端着酒杯离开吧台,准备做更多的社交尝试,这种尝试在过去十年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新的受众仿佛会不大一样——非常正面的不一样。对我而言。

社交,在我的字典里意味着寻求异性,我相信在这个词条上,我和全体男性成员共享信息,除了——有些人在寻求的对象上有比较特别的要求。

因此我喝下一半黑俄罗斯,感觉到烈酒在口唇和血液间造成一种轻逸的愉悦感,一边走向站在俱乐部靠窗处,正无所事事摇摆着身体的一位美丽女性。

这位美丽女性,身材娇小,中等美貌,上等风度,穿精细的小黑裙,戴华丽的假珠宝,非常大,而且耀眼,摆明和真货扛到底而且要扛赢,如此一来,就算她悍然穿着一双人字胶拖,也丝毫无损其标志化的个人风格。

如果她的名字不叫香奈尔,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叫做香奈尔了。

考虑到我在猜谜这个领域的强悍程度,她肯定的应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成就感。

但是接下来那句话,就相当不同寻常。

她是这样说的:“对,我叫该死的香奈尔,你往左挪十厘米。”

然后她就走了。

往左移动十厘米,如果是在另一个地方,譬如床上,我可以理解为体位问题,但是现在?

好吧,无论在哪里,行动都是我的强项。

所以我左移十厘米,然后感觉头顶空气被撕裂,一样巨大的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从窗户外冲进来,紧接着无药可救的平摔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啪嗒一声,裂成好几块。

分别是,头,四肢,几团内脏,我能够分辨出来是肝和胃,滚来滚去的帽子,以及一瓶轩尼诗,那瓶轩尼诗是唯一安全着陆的东西,温柔地站在许多人体碎片之间,被冰过的表面泛出微微水珠,和那些满天飞溅的鲜血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实在值得狂叫几声,裸奔一场,以表达生而为人的心理生理双重震惊,我饮干手中醇酒,正要坐言起行,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其不对之处如下:

第一,明明摔死的是别人,为什么在座诸位许多眼睛,都双双对对盯着我?

第二,倘若那位别人已经真的摔死,为什么每片内脏和骨骼,每滴血,都在满地滴溜溜乱转,互相寻找后就勾搭起来,慢慢慢慢——又变成一个人?

一个非常大只,英俊,强壮,肌肉身板完美无缺,可以在世界健美大赛上将所有其他选手羞辱到当场痛哭的,男人。

那只从窗户里飞进来之后,在地板上大约滚了两平凡英尺范围的头,正对着我,裂嘴微笑。

我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业行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家俱乐部魔术表演!!!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跑上去对着那大汉啧啧叹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表演有无固定演出时间,下次一定要来捧场…

孰知得到一句,“这个合适”。

对方自顾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对着我笑,笑容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当时误会为善意,后来才知道比善意更高级…

那是种群接纳。

我们,一群王八和一颗绿豆。

对上眼了。

结局是很符合传统的:他们将生幸福快乐地活在一起,在一栋公寓楼里,十年。

直到我被一本书电到眼睛发黑,醒来就穿越了传说中的某个纬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列席一个看起来好不重要的会议。

好吧,其实我承认,我还蛮喜欢列席这回事的,在郑重与无聊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那就是列席。就象现在,我摇头晃脑追逐着六芒星的明暗,假装对议题抱有最强烈和严肃的兴趣,其实隔得太远了,我一个字听不到,左手和右手打赌,赌的是我能否坚持不上厕所直到会议结束。

看来左手今天运气很好,刚刚加大筹码结果就已经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据我的观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无话可说,倘若不演变成武斗,法官就要宣布择期再审。

但是我的右手是个剽悍的家伙,绝不甘心就此认输,在之后的一个月不拿筷子只拿厕纸,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成了可以通天的幕后黑手,操纵了议会,说不定还贿选,否则为什么六芒星们群体默哀三分钟后又一起闪亮起来,而且这一次情形凶险——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脑袋上。

我以小规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赌局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抬起头来,谨慎地到处看看,在这么强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对明星们的角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小二喊我:“哎,杰夫,你听到我讲话不。”

我立刻尖叫起来,角膜的灾难还没有过去,耳鼓膜差点又协同殉职。小二你到底在用什么喊话,分贝数一下达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