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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说:“¥%¥#&)HT”

意思是:“留下适量足够我用就可以了。”

这对话一完,则大势已去,就算顾客临时反悔,也没足够时间表达要求,毛毛兄的剪刀,从耳朵上一掠而过,横扫整个头颅,其势快如闪电,还带出乌色微型霹雳,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绕场一周之后,风平浪静,他把尾巴竖起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许久,频频点头,似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压根没看出他到底干了些啥,但我看出来,扬基头发上的颜色,都不见了。

精确的说,是那些很鲜嫩的颜色,都不见了,留下的是深蓝,墨绿,暗红,乌金。

扬基巨人看着镜子,我觉得他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可能会不大一样,只见他本来平和温顺的脸孔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以人类的语言来看,大致是怅然若是加如释重负。

头发理完,扬基站将起来,好不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毛毛兄暂时放下自己尾巴不管,上前给了他一个小皮袋子,好似个信封般,扬基从袋子里拿出一张金色的纸张,我在下面抬头偷窥,隐约可见:“珍谷通行兑换”几个字样,不知道金额多少,也不知道非人界的货币单位,是刀是磅还是RMB。

扬基看了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无须翻译,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立刻知道那意思是:“孙子玩我呢,你给少了。”因为毛毛兄眼睛眨了眨,立马又补了一个袋子,这一遭天真剪完,外面不少奸商要倒大霉了。

做罢生意,总该送客出门了吧,我瞄着那扇一直没打开过的门,心想这外面是什么地方,趁机瞧瞧才好,谁知毛毛兄重演故伎,将扬基巨人化为一阵烟,藏在尾巴里送出门缝外去了。

顺便一拉我:“看我去炮制天真。”

我大喜:“好啊好啊好啊。”转身就把要出门看看的念头忘个干净——如此看来,其实我脑袋上的天真也该不少。

炮制天真,据说比剪那一关还要麻烦,对技术要求很高,就我看来,也真和择燕窝差不多。毛毛兄在一个台子前坐下,还慎重地铺了张白布,尾巴翘起来,它全神贯注地观察每个倒钩,渐渐那个钩子就直起来,一些轻飘飘的东西落在白布上,如烟如雾,如梦幻泡影,一吹仿佛就会不见。等所有钩子都消失,毛毛兄的尾巴就解放了,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镊子一样的东西,开始在那堆缥缈之物中勾勾选选,不时挑出一两丝或灰或黑,丢到水池里。

他挑得开心,顺口问我:“你是和去移民试验组那群人一起过来的吧。”

咿,这个你也知道,他瞥我一眼:“我也去过一段时间啊。”

我大为意外:“怎么没见你?”

他摇摇头:“不好玩。本来我想一天到晚剪那些犯人,没什么意思,不如去人间看看,结果那里更不好玩。”

人间的理发店,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毛毛兄空有一身断人三千愁绪,万般烦恼的好功夫,想必没用武之地。他频频点头赞同:“可不是,我第一天跑去上班,那个女孩子脑袋上的桃花运都长成桃花劫,马上有血光之灾了,我说给她修理修理,她说我是神经病…”

毛毛兄耿耿于怀地看着我:“我憋好久了,问你,什么是神经病啊。”

我给噎了一下,只好说:“就是脑子不大好。”

他更郁闷了:“我脑子很好的,我以前是班上第一名呢…”

郁闷归郁闷,他爪子一点不停,快手快脚,把白布上的天真都整理干净了,顺出一个水晶瓶子来,一点点往里装,一边对我普及:“看到没,质地清透,色泽纯净鲜嫩,一等一的天真啊,得来不易。”

我傻看半天,其实啥也没看不出来,只好说:“这玩意有谁买啊。”

他乐呵呵地:“多了,钱多到没地花的阔佬蚨啊,要细致保养皮肤和心情的社交蝶啊,做设计的那票啊,多了。”

干完了手里的活,他到处拍拍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去吃点东西来。”一边就往里面跑,跑了两步叮嘱我:“哎,别去开那扇门啊。很麻烦。”

传说中可以杀死猫的,除了高跟鞋以外,还有好奇心。传说中好奇心杀死的,不但有猫,还有蓝胡子大叔家好多个新娘子。

要是比吸引力,我和比前两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但我自有不凡之处,那就是更加坚强。

当年我住公寓,一楼C座的鬼谷子,没事就在上班前跑来跟我说:“今天千万不要去东城啊,切记切记。”

倘若以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的解释,人类就是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的一种贱人,无一例外,则鬼谷子一番苦心,必然白费,就算今天东城下刀子,也有人专程跑去被插死,死得不可谓不光荣。幸好,我就是那个例外。

被那瓶洗发水洗得一清二白之后,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所以毛毛兄叫我不要开开门,我就绝对不会开开门。

除非。有人在门外,更大声地叫我开开门。

我才会跑去开开门。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交通工具不必太过追究。

我开了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墙。

雪白的墙,玉石一般质地,上面分布着细密的红色裂纹,墙中心镶嵌着一溜往下好多颗椭圆的黑色珠子,这堵墙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探头探脑探了半天,硬没搞明白谁在叫门,于是嘀咕了一句:“有人吗。”

就听答道:“有。”

有,那你出来了。

那人翁声翁气地说:“不在你跟前吗。”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往上一看,看到高墙之上,有一排奇怪而熟悉的东西:卷翘,纤长,黑亮,浓密…

睫毛。

这堵墙,原来是一只好大的眼睛。

遇到怪事,好习惯是去翻书,急忙拿出我的指南,输入大眼睛三个字,卡片上一阵乱闪,出来八千多个词条,光字母索引就挤满了三张卡片,我要是有这个功夫看,我能多写一篇索引学论文了。闭着眼睛随便一指——

大眼睛——神演医学研究所新的开发项目,针对所有功能与外貌上缺乏眼睛的对象,进步之处,主要体现在可以任意选择开凿眼睛的部位,譬如屁股,脚趾,以及眼睛本来部位以获取复眼效果。

屁股上长一个眼睛…嗯,这个想法好,不过坐凳子的时候要不要挖一个洞给眼睛透光呢,否则可能造成眼压过高…

瞎琢磨半天,面前这只眼睛不耐烦了,忽地一声眨下来,那排够漂亮的睫毛满地下一扫,根根打在身上都像飞鞭子,扫得我周身骨疼。

我怕睫毛再打人,忙往后蹦回理发店,毛毛兄听到动静,飞了出来,看到我打开的门,凄惨地大叫了一声。

就算只是一根毛的模样,那表情我也很熟悉——每当我在微波炉里放入金属制品,在不通风的房间里大开煤气,每当一辆卡车超速行驶,刹车失灵,离我只有0。5米,小二就会跟超人一样从天而降,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告诉我:你要倒大霉了…

之所以那些大霉我最后都没有倒上,因为小二在给我看过脸色之余,顺便也会救我一条狗命。

今天如果出什么事,小二不知在哪里。我真想念他,我有点饿了。

毛毛兄大叫之后,先没功夫谴责我,而是一个箭步蹦出去,准备关门,但他的企图很快被人家识破——那么大一只眼睛,想识破什么都很容易啊——于是满天睫毛乱舞,跟下刀子似的,一举将毛毛兄的企图击破,他恨恨地抱怨一声:“装修时就说这门别往外开。”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对着门外那只眼睛喊话:“别闹了,你的头我们没法剪啊。”

人家立刻怒了,嗡嗡嗡嗡发表了一大通感言,语速太快,我一点听不明白,但毛毛兄可能习惯了,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我没有歧视你啊,我一向主张器官平等的…你是只有眼睛大一点没错,我还只有一跟毛呢。”

这么牺牲自己的形象,人家都不买账,真是情何以堪,因此毛毛兄最后就真的毛了:“我不是不帮你剪,关键是,你头都没有,我怎么剪头发啊?”

击中要害,就是这么重要。大眼睛立刻哑然。看那眨巴眨巴的瞳仁里渐渐要充满泪水,我的同情心油然发作——怪事,怎么这个没给洗发水洗掉,大概不往脑袋上面长的?

于是上去,试图找个可以摸的地方摸摸,劝慰一下曰:“俗话说的好,此处不剪头,自有剪头处,处处不剪头,我跟野人住。头发养养也好。”

不摸这下,今天也就算了,一摸,果然倒了大霉——大眼睛被我感动,那颗含了好久的泪终于砸了下来,人说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红杏含露,眼前这阵势,明摆着是三峡泄洪,黄河改道,黄果树瀑布伸拳头打人,激流直下数十英尺,哗啦就把我冲了一个跟头,然后向理发店里奔流而去,眼看要水淹三军,毛毛兄这个没义气的,拼命跑出来,不是为了救我,而是趁人睫毛没打他,快尾巴一勾,硬是赶在洪水进门之前,把门给关死了。

然后,我就狠狠地撞在了门上,贴起,呈现出一个大字,身后还有一波一波的波浪冲刷,不小心灌了一口,没把我咸死。看看,那姿态是多么的死不瞑目。

小二,我现在更想你了啊…

无论怎么想念,不会来的人就是不会来,不要说望穿眼,就是望穿后脑勺都没有用。怀着自力更生的豪迈心情,我艰苦地从门板上爬下来,发现一眼泪把我冲得欲仙欲死之后,那只一堵墙那么大的眼睛,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它一让出空间,一个广阔的世界就闪现在我的眼前。

荒凉,非常之荒凉。

光秃秃的黑地无边无际地绵延开去,地平线上的天空浮现沉重颜色,没有一丝云色彩霞,只是凝然的青铜,似远古的剪影,光线严格来说并不暗,达到了正常人居照明标准,但阴森得要死。

在广袤的黑地上,没有任何与城市,乡村,或者人类生活有关的迹象,远远望去,只有一座四向长梯簇拥的黑色高台,凌厉地坐落于天地之间,神秘安静,如沉睡中的巨大神灵,带着随时会苏醒的危险气味。

我愣愣地看了好一阵子,老觉得那高台上仿佛有什么在召唤我,这种召唤非常宿命而强烈,偶尔也发生在中午十二点半和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极为吵闹,无法抗拒,无论昏睡或祈祷都不能削弱其吸引力,倘若不赤脚冲下楼到自动售货机买一包速冻饺子来煮,就会当场因低血糖而昏厥在地。

回头看了看毛毛兄紧紧闭上的门,再回头看看静得无法承受的外面世界,我虽然没什么自尊心,但非要人家开他不愿意开的门,为我的自由原则所不允许,因此我没什么好选择,掉头向那个高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