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瘾君子朋友丝毫不管我腹诽,良久方才落第一子,占的是天元。不出半秒,我飞快应子,然后这小子又陷入长考,考得我眼神迷离,哈欠连天,碍于眼下千娇万贵的身份,还不敢打个爽快,恨不得找出那台电视的遥控器,有三级片看三级片,有狗屎片看狗屎片。好不容易应了第二子,他丝毫没有提速的迹象,我算明白了,这不是比棋,这分明是比膀胱弹性,谁的棋力强有什么关系,到最后没被尿憋死那个,才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强者啊!!!

如此下到第十八手,倘若两人旗鼓相当,此时论输赢还早,但瘾君子朋友忽然坐直身子,嘴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说:“你输了。”

话音未落,宣纸屏风外已经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垂眼看棋,手里的子将下未下,问:“何以见得。”

瘾君子朋友缓缓道:“在下有个小号,叫做十八手。十八手之内,能看出一切棋手的棋风与思路,方才我长考之时,你神魂两乱,坐立不安,落子快而无当,粗疏异常,所谓东澜国第一人的称号,其实难副,我很失望。这一局,就到此为止吧。”

他掸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飘然站起,转身便走,屏风外传来沉重的叹息,仿佛在哀悼国将不国,我耸耸肩心想反正你骂的也不是我,一拍两散也好,大家各自回家睡觉才是正经,一个呵欠打出来,我兴味索然,只等他一出门,就摸出我的指南书,写下公寓两个字班师回朝。

隐君子先生还没走出两米,我解脱的笑容还没绽放到一半,强大的鬼上身再次发挥了它的作用,只听我自己发出一声冷笑,淡然道:“且慢。”

这是要干什么呢。右手悍然独立,伸将出来,一颗颗下棋,速度之快,看得我自己都眼花缭乱,数分钟间,一口气将整个棋盘填成一个单色终局,前十八手复盘,后续之中,黑子蜿蜒,追击,围截,杀戮,在阴影下挣扎至灭绝的,是无形的白子,苦苦喘不出来气。

十八手先生脸色大变,从踌躇满志的红,一刹那雪白,一刹那青灰,额头上密密汗出,超前走了一步,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这样下…”

我微笑看他,垂下眼角将整盘棋扫乱,说:“回去再习十年,彼时我若还在生,你大抵足够与我一战。”

说罢,屏风滑开,我走了出去,两套白色西服都迎了上来,瘦高那个满眼是泪,威猛那个也脸色苍白,我说,我好象赢了哦,要不要表现得这么反骨啊?是不是你们在外面下盘口赌我输?赔了不少银子吗?

瘦高那位殷勤地扶住我,声音颤抖叮嘱:“公子小心。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说起来人间虽然混乱,还有余地偷闲,到这个非人世界来混了一轮,什么活都干了,连生孩子都要亲自上,实在不是什么久留之地,给人扶着走了两步,胸口一紧,喉咙一甜,我张口就吐了,定睛一看,好大一滩血,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血吐在青色地板上,仿佛灵魂也跟着飘荡出去了,我软软倒在瘦高个怀里,神志渐渐昏迷,依稀听到好多人哭啊喊啊,脚步踢踏奔跑,我费力地张开眼睛,瘦高个紧紧抱着我,哭得跟条丧家狗一样,哎,帅哥你要注意形象啊,发现我还能睁眼,狂喜大叫:“公子,公子,公子你醒醒,太医就在宅里,很快就到。”

太医什么的就算了,咳血嘛最多就喝点雪梨清肺,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问清楚。

翕动着嘴唇,我费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瘦高个泪如雨下,将耳朵凑近我身边,听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房间里那电视,到底是在哪里买的?”

周围立刻静默下来,我全心全意等待一个答案,家里小背投用了好多年,一早该换了,方才无聊时打望,觉得墙上那台电视,造型优美,设计独特,色彩雅致,要是知道哪里有卖,我也赶紧去弄一台,趁有生之年,好好享受一下。

人终不肯答我,我终于支撑不住,头一垂,就此挂了。

那头挂了,这头回了魂,大约六道轮回,简单而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要注意饮食,起居有时,努力锻炼以长寿的主要原因,大概是轮回起来多少有点麻烦——想想你住三十楼,刚到楼下忘了带手机那种心情。

大眼睛一瞪,和夜叉姑娘对了个正。她对我露出了然的微笑,说:“杀得愉快吗。”

我爬起身来,摇摇头,说:“啥?”

她对我解释:“喏,你刚吃了命运体验速食,虽然是简装,不过效果也应该不错,怎么样,发现自己很有杀人的天赋了吧。”

我怪叫一声:“杀人?我明明杀了半天棋啊。”

夜叉姑娘立马慌了,急急忙忙跑回柜台,看了半天又跑回来,脸上飞红:“对不起,刚才拿错了,你应该吃杀人者唐斩的,结果吃成了棋魂。”

为了表示歉意她把名叫杀人者唐斩那盒烧饼递给我:“要不要再吃一个?”

我摇手谢绝,心思一转:“你有金瓶梅没?我很有兴趣当西门庆试试看。”

她查了一下什么是金瓶梅,没有按照人间惯例对我当胸一掌,而是很冷静地从科学角度告诉我:“这种天才是你们人类土产,我们向来不供应。”

如此一来,我就彻底断念,就算有非人襄助,土狗也成不了色狼,在离去以前,我念念不忘那台电视,问了问夜叉姑娘,她也懵查查不知所云。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看书,不知道刚才幻境里书不见了,会不会延续到现实,一摸书在,大喜欢,忙输入:幽雅棋室内的一台大电视。

指南书好象心情很好,在词条出来以前,还难得地私聊了两句,曰:“小子,你吃了命运体验速食吧?”

这本书还会偷窥,什么人编的。

它继续在卡片上出字:“副作用不小,你生过儿子没?”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字面上长长叹了口气,说:“自求多福吧。”我顿时毛骨悚然。

聊完这阵,终于看到了解释。

幽雅棋室内的一台大电视:食牙食品制造有限公司出品的命运体验速食,专在候车厅发售。调制过程中偶尔会出现某项材料分量不足,或者配方缺失关键成分的问题,进食者会因此在体验过程中受到异相干扰,比如在古代看到电力系统,在现代因为通奸被浸猪笼,或者明朝男性穿西装,以及幽雅棋室内出现一台液晶大电视。

原来如此,难得的一次体验机会,我跑去下了个棋,实在堕落有加。叹息半天,我思家心切,向夜叉姑娘告别后,在指南上输入:回家。

指南拒绝我:“目的地不存在。”

我傻眼了:“什么?”

再次输入,这本脾气很烂的书有点光火,出来的字比刚才大很多:“告诉过你目的地不存在。”

什么意思。它按下性子甩着脸子——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不说,还火花四冒:“不存在的意思就是,没有,没有出现过,或者已经消失,总之去不了,再重复输入不要怪我自动关机。”

好吧,你家工会后台硬,说罢工就罢工,我惹不起,想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先去找小二看看吧。

输完以后,我就隆重地对夜叉姑娘点头,招手,依依惜别,大有易水之意,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其实心里笃定得很,无论我去的是监狱还是地狱,是吃人的厨房还是被吃的餐馆,无论所面临的场景恐怖到何种地步,我都相信小二会及时赶来——任何时候我真的需要他,他都会及时赶来,从未放弃我,也未辜负我。这样说起来,我实在该变成一个女的,直接嫁给小二不是好很多。

怀着这样温暖美好的情怀我闭上眼,等待空间传送的难受劲过去,这遭遇也是一回生两回熟,多给人家传两次,吐也不吐了,气定神闲脚下一站稳,立刻张开眼睛四处打望,想在小二霹雳拍马来救以前,看多一阵新鲜。

然后我立刻摔了个大马趴,五体投地。

投在一张地毯上面——好熟悉的一张地毯啊,波斯手织,莲花围绕天人五衰图,用手一扫,可以扫出很多鱼刺,花生米米之类的东西,地毯四围,依次放着水杯零食,按摩器,无数靠垫,以及大概十三四种极度专业的杂志。

这不是我家公寓吗?

缓过神来我赶紧去看那本指南书,莫非我老眼昏花,刚才明明说目的地不存在啊。结果指南书做小憩状,对我任何行动均漠然——老大,连你都有不应期吗。

莫明其妙绕家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出人意表之处,啊,可爱的家,温暖的家,甜蜜的家。欢呼鼓舞了半天,我美滋滋坐下来,准备看一集无聊言情剧,忽然听到楼下,远远传来喧哗,有人大声说话,伴随着狂躁鼓点,凝神听去,仿佛是小二。

我印象中的小二,永远不动如山,就算跟我着急,说话分贝数也不会超过国家最低禁止标准,他现在喊什么呢。

推开窗户,刚好可以看到公寓大门前,那里本来是一片空地,光秃秃的没做什么建设,平常充当我们集体出行时的会合地,偶尔我奋发图强,觉得应该加强一下体能,就下去跑跑步,每次跑到第三圈,公寓所有的窗户都会打开,各位邻居的头颅一览无遗,大量丢玫瑰花瓣的,搬出十几个饭碗敲命运交响曲表示加油的,吹口哨吹出卡门序曲做伴奏的,无比热闹,你知道看一个人自暴自弃惯了,他突然做一点事表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旁边的都免不了要感动起来的。

但今天不是。

开窗才发现现在是黑夜,但看墙上二十四制式的挂钟,却定格在早上十点。空地上熙熙攘攘的人,一时聚拢,一时散开,每次散开,都带来疯狂大笑,沸反盈天,我集中目力去看,似与每个身影都颇相熟,但那些或动或静的姿态,却从未经历过,不禁隐约不安,但更强烈的一种想法是:没义气的,搞活动也不叫我。

起身冲进洗手间,赶紧洗了个澡,再转入衣帽间,把身上在非人时间混了一阵的衣服换下,穿了条黑便裤,白恤衫,兴冲冲就出了门。

一溜烟来到楼下,一路发现所有公寓门都关得紧紧的,有的门上还加一把巨大的锁,在我所熟悉的随时可以冲进别人家胡吃海喝顺拿的环境里,这可是件蹊跷事。

这种蹊跷的感觉在我到达公寓大门的时候强烈到最高点,不得不一个急刹车,停在将出未出的那个地段,回头望了望,离我最近的是一楼B座,恺撒的房间。

恺撒,听起来就是个好威猛的人,其实他威就还有点威,猛则未必,至少从体形上来说如此。基本上他就是一小老头,须发皆银,走路腰板挺直,但一站下就泄气,打回原形。阴雨天他爱生闷气,高兴了也笑眯眯,我每晚在公寓会所遇到他,他都在喝一杯纯威士忌,看着窗外天光,默默无言,形象低调而正常,倘若今晚的表演特别精彩,也能有幸看到他整个尊容。惟有一次我好死不死,上前和他谈了谈高卢战记,第一句话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妙,老爷子两眼睛,跟烧了明火似的,亮得我心里发寒碜,果然我不祥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那天晚上,恺撒就此和我耗上了,我看钢管舞,他就站在钢管边,我喝黑俄罗斯,他就站在酒保边,我回家洗澡,他就站在浴帘边,我洗完澡准备滚去睡觉,发现他站在我枕头边,一心一意,以打不死你要磨死你的气概,硬是把一部高卢战记的真实版给我讲完了。平心而论,就算为此我熬出两大黑眼圈,嘴角长一溜水泡,还是要承认恺撒的评书工夫不是盖的,听完三天,无论我干什么,甚至梦什么,偷鸡摸狗,穿街走巷,解决工作地点一点小机器故障,都会不断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其他员工因此盛赞我:“不愧是技术高手,对一台微波炉都充满如此强烈的野心…”

不管怎么样,恺撒是个好人,好人的标准之一是家里永远有吃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吃。

我转身走过去,推了推门。

没开。

俯身观察,门上装了一把隐型密码锁,三年前的专利型号,拥有独特密码辩识系统,而且必须输入两次密码,第一次使主锁出现,第二次才能开门。

就算恺撒最近去抢了一票国家银行,家里满地都是金条,他也不用小心到这个份上,公寓没外人来,至于自己人,不要说金条,就是把印加帝国的黄金宝藏整个堆在地上当地砖,大家还要嫌色彩太单一,和墙纸不搭配。

那是为什么?

在理发店里被洗得差不多的好奇心,现在好象又长回来了,我一点都没有受到关于擅入民宅的任何法律或道德困扰,更没有遇到任何技术上的迷惑,轻而易举打开了那把电子锁——为什么?哦,对不起忘了交代,这把锁的专利拥有人就是我,我十五年前读电子技术学位的时候发明了一大票类似的玩意,就等着衣食无着的时候卖出去换口饭吃,想不到江湖再见,竟然是在自己楼下。真是唏嘘啊…

恺撒的屋子里,和他的为人一样毫不出奇,将将就就的家具家电,该有什么就有什么,该没什么就没什么,一眼看去,半样可以吸引眼球的东西都欠奉,就算我真的是个贼,也只落得无从下手。

既然如此,他锁这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