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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答:“罗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叹息忽远忽近,但终于是远了。飘逸消散,伸手触不到。

想呼喊,始终没有声音。

终于沉默将我惊醒。

我在哪里。

保加利亚玫瑰花园,梦想与回忆中。那花盛放,狂色涂鸦连绵炽热,强烈如天使之怒。

丰厚柔软花瓣,充满小王子希翼的爱情。

有风环绕,在额上,温热以及缠绵,情人手心里生发出来的。

轻柔吟唱来自某个角落,来自银子质地的嗓音。

走近去,却又寂静。从未出现,已经离去,再不归来,纯然的静,挑逗怀疑不安,蔓延四际。

这是哪里。

我惶惑得到处游走,渐渐心里却又安定。景象一点比一点更加熟悉,和回忆互相印证,毫厘不差。

一点没错,这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玫瑰园,在保加利亚南部,出产全世界最高质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纯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十倍。

那一年我暑假,个个同学都往西,往西,背上脏包,穿上好几个月没洗的运动鞋,出发去糟蹋巴黎巴塞罗那马德里的街道。惟独我逆向去了南欧。这倒不是我特立独行,真正的原因是我打机场一看,特价票,学生票,联程票,蹲行李舱票,一切优惠用到最尽,我身上的钱就够我去保加利亚卡赞勒克。

卡赞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遗留地。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仲夏,花期将过未过,晚霞凋落时在高处看黄昏烟火,伴随一望无际的绿肥红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消得死去活来,可惜我天生愚钝,望了半天,肚子一阵唧咕乱响,省起浪游半日,水米未进,这是该吃了,不晓得玫瑰花能拿来炒什么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而且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什么角度看过去,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一松,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下去,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轻微光影其上流连,生生惊心动魄。

我远远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型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眼眸里,将下半生一寸寸捏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那馥郁的香,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到足够醉倒地的香。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我处身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为什么它出现的次序,会和真正的历史颠倒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到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走上遇到你的那条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

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排好队,抢到头筹的,居然——:“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工智能。”

玛利亚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愿意慢慢向她解释:“人家研究的,是如何让组装的机械具备人类特有的感情和记忆,我研究的,是如何以定点清除,不损其他的办法,擦去人脑中已经存在的感情和记忆。”

这个项目得到人工智能国际基金会的巨大资助,从老鼠开始实验,到猴子,到更聪明的类人猿,进展顺利,进行手术之后,大家很快就会忘记撞电网会被电到半死,或者隔壁笼子那只猫很喜欢抓人眼睛,该干什么照干什么,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直到最重要的人类临床实验那一关,无情的失败猛然来临。人类比猴子和类人猿都顽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为失恋哭泣,除非把脑浆全部打出来煮一煮。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学术操守不允许我提出这样剽悍的主张…

其实我有更好的主张,操作起来也不麻烦,但最终我没把它说出去。因为我实际上不同意以科学操控人的精神活动,无论后者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我只是趁着实验室没拆,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命中仅有一次,为一己之私,浪费了好多纳税人的金钱。

所要消除的东西非常简单。

玛利亚。

所有一切,和玛利亚有关的文字,图象,痕迹,印象,气味,线索。一切的一切。

成功到什么程度,日后我读圣经,总会在圣母老人家的名字那里面临一个三个音节的失语。

是谁翻开我脑子里最后一个残存未死的细胞,将你带到这里。

张开双臂,我拥抱着面前的身体。玛利亚柔顺地依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你美丽的,前一秒还在舞蹈,下一秒坠下玫瑰精油提炼架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