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石笑道:“还是昆仑散人见机得快!”将解元山拽上马来,和任笑云打马如飞而去。

蓝道行直到三人去得远了,才想起扶起来蓝田玉,喃喃道:“这老儿手脚不动,却能跌人丈外,不知使得什么邪门功夫?”

三人奔出数里,任笑云只觉体内之气又开始澎湃欲炸,他撑着跑出十多里,终于眼前一黑,就伏在了马上。

这么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时,忽觉颈上一凉,终于醒了过来。只见暮色沉沉,早已横柯遮夕了,四周弥漫着一股夏日木叶的芬芳之气,却是躺在在一处林子中。沈炼石见他醒来,便将手自他颈后大椎穴上移开,道:“笑云,你体内蕴了数道阳刚真气,吃下大补真阴的三元真丹之后,体内龙虎二气争突不休,须得赶紧导气归元。”

任笑云一醒来,立觉体内之气如怒马奔牛般冲荡不休,喘息道:“沈老头,你可是害苦了我、哎哟……什么是导气归元,是跟那时给你疗伤时一般么?” “你仍是盘膝而坐,将心思全栓在呼吸上,一呼一吸全要沉到丹田之中,”沈炼石的神色渐渐凝重:“笑云,这一回导气时你所闻所见之景只怕比上次还要奇怪百倍,无论见到什么,万万不可着相!”

任笑云不由问道:“什么……什么是着相?”沈炼石想了一想,道:“或许是见到你极想见到的人,或许是做你极想做的事。其实全是你体内气机依你所想而成的幻境,不管什么仙境美景,你只要记住‘莫当真、莫动心’六字就成了!”任笑云喃喃道:“这么说,不管见了什么,我都呸呸呸的吐他三下口水?”沈炼石点头:“正是如此!” 任笑云身上难受,嘴上还是嘟囔道:“若是见了唤晴呢……想让我、不动心也难……更不要说啐他口水!”

沈炼石咄的一喝:“莫说是见到唤晴,就是见到玉帝、佛祖都是这呸呸呸的三声!”说着一把提起任笑云,将他双腿般好,喝道:“休要胡思乱想,咱们这就运功了!”单掌一按,却觉体内有些虚软,知道自己的内劲也被这小子吸去不少。

一低头却见任笑云抽搐连连的脸上依然时时闪出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沈炼石心下一叹:“这小子不知自己这一次是九死一生,难关重重呀!可是若将诸般艰险告诉他,只怕吓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嘿,他体内蕴有陶真君师徒三人数十年的修为,还有自己的小半内力,更吃了陶真君费尽心机炼成的三元真丹,若是真能导气归元,这小子内力之强,只怕是震古烁今了吧!”

解元山退开数步,道:“沈先生,我给二位护法!”四野黑漆漆的,沈炼石坐在任笑云身后,他看不清任笑云脸上的神色了,只隐隐觉着这个少年虽然痛苦无比,却依然洋溢着一股无忧无虑的淳朴之气。他就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笑云,你是个福将,我知道这一次你也定能逢凶化吉。”内力一吐,一股真气已经顺着任笑云的督脉导了进去。

任笑云这时正觉体内真气冲撞无休,忽然有一股真气自腰下透入,顺着脊椎缓缓而升,再至头而落,直入丹田。任笑云初时觉得只是极细的一道真气透脉而走,但几个循环之后,这气流却越来越盛,仿佛是一股涓细的溪水,却能引着数道蓬勃浩瀚的江河之水随着他顺势东流。任笑云忽然懂了什么叫百川归海的道理,片刻之间,头上的眩晕和胸口的郁闷之感便轻了不少。

耳旁沈炼石轻声道:“咄,才过了一关,不可动欣喜之念。”又过了会,任笑云身上觉出一股热气,有如身旁放了四五个大火炉一般。他知道这时只能忍,渐渐的,那热气越来越盛,四肢百骸几乎要给熔化了一般。任笑云心下暗骂:“狗屁仙境美景,这么热岂不是要把老子烤化了!”

殊不知他觉得酷热无比,一旁的解元山却只见他身上冒出阵阵冷气,在这六月天里立在他身旁仍觉森寒逼人,那往人身上飞扑的蚊虫给这股阴寒一逼,竟退出三人数尺之远,再过片刻,又见任笑云头上身上竟凝了一层霜气,其白如雪。饶是解元山见多识广,也不禁啧啧称奇。

任笑云更觉体内咯咯作响,似乎是三百六十五颗骨头全给烤化了烧烂了。

耳旁沈炼石一声低吼:“这是真气易骨洗髓之象,得意时莫贪恋,难受时也莫埋怨!”任笑云在心内呸了一声,暗道:管他是冷是热,老子统统不管就是。这么想着,人却一下子就静定下来,耳畔嗡嗡不已的野蚊滋扰竟也慢慢稀少了。数息之后,忽然间他整个人似乎是一下子跨入了一个极静极静的境地,便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悄然不闻。

再过多时,身上的那股热意开始淡了、散了,换之而起的是一团清凉之气,虽是苦夏,这清凉一升,竟也如沐浴春风一般自在舒畅。任笑云不知自己已得了修行人苦求数十年而不得的“轻安”之象,一低头,陡然间瞧见自己的身子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体内心肝脾肺、乃至筋脉血络竟全历历在目。他知道这时只怕是沈炼石所说的诸般幻境了,当下依着沈炼石所教,不闻不问的将意思沉如丹田。

眼前奇景缥缈,彩光闪烁,诸般幻境层出不穷,而身上的暖凉之感也交替而现,渐渐的任笑云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旁的解元山凑近前,借着淡淡月光,只见任笑云脸上忽喜忽悲,神色变幻极快,知道这时任笑云正自天人交战之时,成败只怕就是他一念之间,旁人谁也帮他不得。

而这时任笑云眼前所见,却是仪态万千的唤晴正自偎依而来,但见唤晴此刻泪眼婆娑,隐含千言万语,雪肤凝香,恍如天妃仙子,当真是千娇百媚,吸魂荡魄。他虽知这必是幻象,但那泪真真切切的滴在身上,那香也是真真切切的飘入鼻中。任笑云疑惑了,这也是幻么,明明是真的。任笑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即便是幻,自己就留在这幻中不起又如何,虚幻之美岂不胜过真实之苦百倍千倍?

这念头只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一闪,唤晴的样子就又真切了数倍,娇媚万状的缠身上来。这时他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唤晴了。

但任笑云转念又想:“那真正的唤晴呢?若是她要来寻我又当如何,那沈老头呢,人家可是拼了老命的为自己导气行功呀!人家拿自己当大丈夫看待,自己却象一个傻子一般要沉在梦里不醒!嘿嘿,若是个大丈夫,便该当真刀真枪的淌汗流血,决不当贪恋这些虚幻的温柔之乡!”灵念一闪,他在心内狠狠的呸了一声,那幻果然登时破碎在一片光中。

沈炼石这导气之法源出道家,依人周天之循环顺势导引,只能从任笑云的呼吸之状揣测其行功的进境,适才见他呼吸急迫,便知他必是着相,但轻声提醒多次,任笑云只是不理。沈炼石倒是急出了一身大汗。这时见他气息如常,沈炼石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哪知幻境刚退,耳畔忽然响起风雷之声。这声音初时隐隐的,后来竟越来越大,一阵滚滚的雷声就轰轰的在耳朵边响起,眼前更有一团金光闪烁。任笑云心内有些害怕:他奶奶的,这是不是天上的雷公拿老子当妖精来劈了。

一念未决,那雷声哄然一响,从耳后直转到顶门,直落了下来。任笑云浑身一振,忍不住睁开了眼来。身后的沈炼石声音低沉了许多:“好小子,你……终于成了!”

任笑云才知道自己还没有给雷劈死,却觉身上湿漉漉的,竟然已经汗透衣衫了,抬起头来,却见一轮皓月早在天心凝着了。

那月亮透透亮亮的,顶上树叶的阴影是一片斑斑驳驳的黑,那黑又有许多巨大的空隙,透出一片一片瓦蓝的天空。那样清那样明的月光就从这一片片枝杈的空隙中倾洒下来,在这片林子地上铺了一层空明清凉的银。任笑云忽然觉得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这天、这月、这风、这林,生下来头一次觉得天地万物是如此可爱。他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全身劲气弥漫,说不出的疏爽自在。

他转过身来,身后的沈炼石仰身倚在一棵大树上,却是汗出如雨。

任笑云望着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心内一热:“沈老头,可是辛苦你了!只是刚才我的耳头里面直打雷,一声比一声大,还以为自己要给雷劈死了。”沈炼石嘿了一声:“这就是吕祖在他的百字丹经中所说的‘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旁人修行半生,也不曾达到这等境地。想不到,你竟能化祸为福……”解元山动容道:“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这么说,笑云身上的诸脉已通了?”

沈炼石点头不答,脸上却痴痴的,似是苦苦思索什么难决之事。

解元山只道他适才运功过久,精力耗损过剧,便也不再发问。任笑云却忍不住低声问:“沈老头,你没事吧?”沈炼石沉了片刻,才喃喃道:“唉,这就是命吧!这就是命吧!”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跃出一股无比欢畅的光,忽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任笑云见他欣喜若狂,心内倒有些害怕:“这老头子累坏了,可莫要累疯了!”沈炼石却坐起身来,收住笑声,紧盯着他道:“笑云,你跪下磕头拜师吧,当初你拼死救得老夫出狱,我就有收你为徒之念。自打星寒那孩子犯了驴脾气,不辞而别之后,我就说今生不收徒弟了。呵呵,今日老夫却要破了这个例,再收一个关门弟子!”

解元山闻言喜道:“好好,恭喜沈先生得收高徒,”又转向任笑云道:“笑云,还不快快磕头,若是迟了,沈先生改了主意,你可要悔之莫及呀。”

任笑云却愣住了,沉了半刻,才摇了摇头:“别、别,沈老头,我可不想拜什么师父!”沈炼石原以为任笑云听了自己要收他为徒定然要欢喜无比,哪知任笑云竟说出这等话来。他一愣,才吹胡子瞪眼睛的道:“怎么,放眼江湖,要拜老夫为师的只怕是成千上万,你这小子怎地倒不识抬举?”解元山也道:“笑云,能做刀圣弟子,实是天下习武人梦寐以求之事,你可不要胡涂!”

任笑云苦笑道:“我、我虽然也好玩刀,但是那些高深武功,我却学不来!”沈炼石耐着性子道:“笑云,这时你的内力虽不能说震古烁今,却也独步天下了。我已传过你运使之法,过不了多时你就能习练‘观澜九势’。用不了多久,你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解元山脸上也忍不住跃出一阵羡慕之色:“嘿,笑云,你可真是个福将。听说沈老的观澜九势素不传人。这等美事,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任笑云笑得甚是尴尬:“这个、这个,我瞧作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没什么好。这个什么观澜九势您还是传给夏星寒吧!”沈、解二人闻言忍不住对望一眼,均觉这任笑云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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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2)

“笑云,”沈炼石忍不住长叹一声,“实不相瞒,老夫平生所学,一为‘心月刀法’,一为‘观澜九势’.其中心月刀法固然神妙,但老夫得享刀圣之名,还是倚仗观澜九势。只是我伤心国事,平生罕收弟子。唤晴明为弟子,其实只是养女,她生性聪颖,但终究是个女子,所成也就有限。夏星寒资质、根骨俱是上佳之选,只是他心性偏于轻急好进,可观澜九势于内气运使所求甚高,以他的修为,若要习练观澜九势,怎么说也要八年以后,”说着缓缓垂下头来,“一年半前,星寒求我传他这门刀法,不惜在雪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终究是没答应他。这孩子也倔,就不辞而别!”虽然夏星寒已经二十来岁了,可沈炼石提起他时,总喜欢说“这孩子”。

他抬起头来,眼中凝满一种岁月积淀的沧桑无奈:“本派百十年来,因内力不足,妄练观澜九势而至走火入魔者代不乏人。知子莫若父,星寒这孩子眼高于顶,若是传他刀法,他必然不顾艰难的勉力求进,那样就是害了他呀!”解元山道:“不错,越是高深武功,对弟子的资质求之越高。家师的惊雷刀法就是太过刚猛,我们五个弟子皆无法以单刀施展,迫不得已才易单为双,更将兵刃换作了鞭、戟之物。家师曾和我们谈及天下刀法,说道若论刚猛犀利,当以他老人家的惊雷刀法为最,但若说精妙圆融,却还是沈公的观澜九势!”沈炼石又道:“你们可知郑凌风为何这般恨我不死?”二人全摇了摇头。沈炼石的眼神霍然有些落拓感伤,似乎想起了什么伤怀之事:“郑凌风么,未做青蚨帮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余……”二人听得沈炼石居然和郑凌风相处一年,全有些吃惊,解元山当先道:“刀圣剑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话!”沈炼石的语气却有些不堪回首:“那时候咱们还年轻,哪里称得上什么刀圣剑帝?只是那时我的观澜九势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剑法才刚刚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证武功,他总是敌不过我的观澜九势!后来么,生出一番大的变故,我们就翻了脸啦……”他说着一叹,“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郑凌风一想起我来还是心有余悸,只因这观澜九势或许是克制焚天剑法的唯一武功!”两个人说着都将目光凝向任笑云,解元山脸上也是一阵的跃跃欲试:“笑云,连剑帝都畏惧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学呀。”任笑云给那两道目光盯着,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实不相瞒,我、我根本就不想学什么精妙无比的刀法、做什么举世无双的高手,我……”这么说实在有些丢人,但任笑云咬咬牙,还是接着说下去,“我只好每日里吃饱了饭,找几个人斗斗鸡,喝喝茶什么的。”解元山咳嗽一声,还待言语,沈炼石却不耐烦了,一摆手:“罢了罢了,万事还是一个缘法。这事以后再说吧。”任笑云如释重负,脸上愁云顿散,聚满一片笑意:“是、是,咱们现在身处险地,这些婆婆妈妈之事,还是以后再说。现下逃命要紧!”沈、解二人听他竟将拜师学艺说成是“婆婆妈妈之事”,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均是苦笑摇头。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气大伤,一时倒不足为惧,便在树下睡了。天明时分,解元山在山内猎了几只山鸡,三人坐下来在火上边烤边吃。

任笑云吃得津津有味,见沈炼石神情凝重,只道他还恼自己不肯拜师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脸的斗他一笑,但沈炼石总是冷着脸懒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担心公子一行?”沈炼石才一叹:“他们不过是一群娃娃,要应付的人却是郑凌风、陆九霄、金秋影这等人物,怎不令人担忧。”解元山道:“先生勿忧,阎东来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炼石已经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会给咱们引来。”任笑云也笑:“真人府给咱们闹了个底儿朝天,金秋影怎会不来?”沈炼石忧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铁卫’金秋影便会率人而来,这一次锦衣卫、青蚨帮该是尽出高手了吧?但愿唤晴他们能如愿护送军饷到鸣凤山。”任笑云苦着脸道:“还要打?”沈炼石笑道:“莫怕,你虽未拜师学刀,但仗着一身内功,跑起来还是没人追得上的。”站起身来,当先翻身上马,道:“走吧,咱们这一路夺回了《定边七策》和披云刀,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不知唤晴、星寒他们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见分晓了。”任笑云听了这话,想起唤晴同样身处险境,心又是一沉:“不错,唤晴,唤晴,你又在何处,此时心里面是不是也想着我任笑云?”他怕给沈炼石瞧出心思,便装作举头望天,却见那天却给一团狰狞的云气遮住了,山脚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马上拔起身来,打趣说:“咱们伤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连降他几天的暴雨了。”

曾淳、唤晴和夏星寒汇同莫老妹子和邓烈虹、梅道人随着聚合五岳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过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镇。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没有遇上追兵,曾淳的伤在梅道人精心调理之下便渐趋痊愈。桃花镇中正有聚合堂的一处堂口,众人依袁青山所说换了身上装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唤晴和曾淳装作他的贴身小厮。夏星寒和桂寒山则扮作了一对客商在后相护,莫老妹子和邓烈虹却装成一对行走江湖的夫妇不紧不慢的在一旁缀着,梅道人仗着轻功卓越,扮作一个寒酸老儒当先探路。

几个人分作四对,前后呼应着一路径向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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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3)

一路上,唤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气息,但这时的唤晴却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对自己说:“唤晴,若是一个梦,你也该醒了。”

“唤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唤晴的心一颤:“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呀!”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急忙一笑:“这样的天下,谁又不瘦?” 脸上却给曾淳的灼热的目光扰出一片轻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说得好,奸佞当权,忠良蒙冤,哪个正义之士不夙夜叹息!” 好在这时身旁的袁青山却抚掌一叹:“家师时常以‘天下国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诲我等。当今蒙古鞑子在北边劫掠,倭寇在南边侵扰,京师中又有大奸严嵩掌权,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积弱不振这许多年,家师常在中宵肃立,说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两年,只怕咱大明便会又有土木之变那样的大祸降临了!”

唤晴知道“土木之变”是英宗之时因英宗好大喜功,致为蒙骑劫掠、羁押一年有余的国耻,此时听他说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紧。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师有匆匆数面之缘,但何堂主的风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传言何先生目视云汉,不羁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气,所言所为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行径。却不知何先生为什么创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无人,便信口言谈起来。

袁青山道:“家师虽然少负异才,却一直仰慕儒家阳明先生之学,后来投至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门下参悟心学。《大学》中曾云修齐治平之道,先生以为治国平天下当从齐家开始,便创建聚合堂,以堂为家,以家振国。”

曾淳听了,却慨然一叹,又问:“听说何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师友、昆弟和夫妇这五伦之中,先生只认师友这一伦,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将脸一端,那一张国字脸就更显得肃穆异常:“家师常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朋友之间的仁义交往,否则便与禽兽无异。五伦之中除了师友之外,其他的四伦或匹、或昵、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师尊,人人都是亲如兄弟。”

唤晴听袁青山这么一说,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暗道:“人伦有五,这位聚合堂主竟舍其四,这等特立独行只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袁青山却一眼瞥见了唤晴的神情,那张四四方方的红脸又紧了一紧,道:“咱们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师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径。至于书生儒者更视家师为离经叛道之辈。宋儒说要‘无欲’,家师便提出‘育欲’,以为无欲非孔孟之旨,人便该有所欲,却要所节!儒家都轻贱农工商贾,家师却道农工商贾皆可为君子为圣人!嘿嘿,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岂是那些腐儒所能领悟的?”

唤晴向来跟随沈炼石,后又随曾铣,这二人的学问皆尊正统儒家,此时听了袁青山所说的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道理,虽觉得不合正理,但仔细一想却又辩驳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唤晴浅薄,袁大哥莫要见笑,小妹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遗世而独立’了,何堂主当真是个超世迈俗的大英雄。”

曾淳却嘿了一声:“只是人在世间,越是超世迈俗,越是痛苦无比。嘿,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唤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帅曾铣,那一句诗正是曾铣临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红,也喃喃念了一声:“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袁青山浓眉一轩:“曾公子,家师曾说,当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却是其中一个。他曾将八个字来评价令尊。”

曾淳双眉紧锁,没有说话,唤晴倒抢着问:“哪八个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里喃喃地:“何谓孤忠?”袁青山道:“本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头来,苍苍凉凉的一笑:“好一个孤忠,斯人独憔悴,举世无人知。这不是‘孤’是什么?”唤晴听了这笑声,心里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热,紧紧盯住了曾淳那一张有些清瘦的脸庞,缓缓道:“公子,咱们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时难免对家国伤心。但此时国势衰微,强敌环伺,却不是咱们自怨自恨的时候!”曾淳也紧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帅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干的是什么?”

曾淳若遭雷击,沉声道:“是军饷,家父最惦念的还是营中的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兄弟们!”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边之军粮草接济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体。咱们这时就该当想方设法,将军饷送至军中,不要落入严嵩、陆九霄之流手中。这才是大帅遗愿!”

曾淳笑了一笑,说了声是,眼中却有泪迸出。

出桃花镇再向西行,便渐有塞上的凉爽之意,这一日正行之间,便见了前面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点点的道:“前面那河便是无定河了。嘿嘿,这河水最多黄沙,也如黄河一般迁徙不定,就有了无定河这个称呼。”唤晴喃喃道:“无定河,那句诗中说的‘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地方罢?”梅道人点头道:“此处古时地近边疆,向来争战不断。嘿嘿,古来争战几人还呀!”说话之间,后面的邓烈虹和莫老妹子几人也趁着天色沉暗,陆续赶来了。

众人在暮色中顺着无定河疾行数里,便见了前面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郁的天地间,痴望着西天的残霞,一动不动,有如一团礁石。“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喃喃说着,仰起头,“满天的夕阳便象是天在滴血。就在这里,那一场苦战呀!”

众人知道他说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军饷去河套,途中闻听大帅遭陷,便将军饷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师鸣冤,途径此地时遭一群蒙面高手伏击。一场血战,随行的聚合堂风雷十八骑皆遇难,只他一人侥幸得脱,但赴京之后,也落入陆九霄的锦衣卫手中,直到沈炼石冒死将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层雾:“事后聚合堂得知讯息,咱兄弟星夜赶来,却只见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尸身!”曾淳长吸了一口气:“可他们本来都是大好男儿,都是一腔热血呀……敌人太强,”他哽咽起来,“又是乘着暮色动的黑手……袁大哥,众兄弟的合冢在哪里,咱们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叹一口气,当先领路。穿过那林子,便瞧见了林子中央拱护着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冢微微隆起,冢前一块石碑昂然高耸,上面只红灿灿的写着“碧血”两个字。唤晴见那字意气纵横,如啸如怒,不禁赞道:“好字,袁大哥,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摇头道:“这是家师的字!他老人家赶来之后,这石碑刚立上,他就写下了这字,然后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语。”这汉子说着,眼中也淌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