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古阳城地动天摇,下了一场腥风血雨。

  古阳城共有四个出口,除却被官府把持的三个外,入夜后若无令信绝不开启,唯有剩下的西城门废弃多年,一出则可见苍茫四野。武林之事向来避于官府,逃亡众人又经过了一番零散打乱,一部分向市井遁去,一部分便向西方而奔。

  可惜这条路不好走。

  步雪遥此番布置周全,以“天蛛”混入其中充为耳目,又遣“百足”穷追猛打,丝毫不给逃出来的武林白道一点喘息机会,一步步将他们逼向陷阱,同时令其他的部下埋伏于西城门外。

  葬魂宫的人都是守株待兔的猎犬,一旦闻到猎物的血腥味,就兴奋地一拥而上,势要将其撕咬成碎块。

  猎物越来越近,他们甚至已经兴奋得血液沸腾。

  可是四野苍茫下,无端端听到了一阵凄厉哭声。

  凄凄惨惨,幽幽怨怨,端得三分可怜,七分可怖。

  可怜在于哭泣者当是梨花带雨的女子。

  可怖在于这哭声离他们很近。

  其中一个黑衣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背后本该是空无一人,现在却有一双冰冷滑腻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

  “咔”的一声,女子哭得更加凄厉,凄厉到极致竟然掺杂了笑声。

  黑衣人回过了头,他看到自己原来多了个白衣披发的女子,苍白脸庞上画着艳丽妆容,眼角垂着血红的眼泪,正冲他又哭又笑。

  他想要砍出一刀,可是刀还稳稳握在手里,直指前方。

  他的人还端正站立,可眼睛为什么看到了背后呢?

  女子凄然一笑,抬腿踢开这具被她拧断脖子的尸体,身体就像无根浮萍,飘到了西城门口。

  这里有二十四个杀手,他们呈扇形包围住城门口,女子这一来就把自己暴露在他们所有人眼中。

  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动。

  每一个人背后,都多了一个森然鬼影。

  男女老少,有衣衫褴褛者,有穿红戴绿者,他们脸上表情各异,喜怒悲欢皆有之,却像画在纸上一样凝固。

  冰凉的夜风里无端混合了腐臭味,像经年的尸体终于从泥土下爬回了人间。

  白衣女子抬头,看到一个素衣广袖的男人从荒野间走来,手指轻点血红唇瓣,幽幽道:“鬼医来了。”

  孙悯风无视了眼下不敢动弹的葬魂宫杀手,遥遥向女子一拱手,笑眯眯地道:“二娘的动作依然这么快。”

  被称为“二娘”的白衣女子说话如泣如诉:“做人时候不聪明,做鬼自然得机灵点……鬼医,你放招魂香召集方圆五十里内的恶鬼,是要做什么?”

  孙悯风掐灭了手中半指余香,道:“尊主有令,古阳城方圆五十里内,诸鬼倾巢而出,务必在天明之前杀尽葬魂宫恶犬,谨避生人。”

  杀手背后的鬼影都抬起头,露出一张张青白可怖的脸,眼里像鬼狼一样闪过绿光。

  二娘道:“摄魂令何在?”

  孙悯风扬手,一枚弯刀状的黑色玉佩落在二娘手中,确认无误,众鬼尖笑出声!

  “恶鬼出巢,纳命来也——”

  荒野之下,杀飨顿起,而此时此刻,楚惜微却站在了断水山庄门前。

  他一路用轻功狂奔而回,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回此地,可惜放眼一看,整个山庄已湮没于火海之中,烈火熊熊几欲焚天,不时有残垣断壁发出不堪重负之声倒下,溅起一阵火星乱窜。

  滚滚热浪几乎要把他的衣发都燎着,鼻腔里问到的是浓浓焦糊味,掺杂着不易察觉的腥气,楚惜微目呲俱裂,他几乎想也没想,拂袖就往火海里冲。

  然而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是气喘吁吁的薛蝉衣。

  薛蝉衣奉谢无衣之命送陆鸣渊等人撤退,一路上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只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直到白道众人分散离去,她才如释重负般避开葬魂宫杀手追猎,拼命往山庄跑,结果刚到此地,就看到了正要冲进火场中的楚惜微。

  “楚公……”

  她话没说完,楚惜微已经到了面前,一手卡住她的脖子,双目赤红如血,在火光映照下凶狠得几乎要择人而噬。

  “他在哪儿?”

  “你……”薛蝉衣被他掐得喘不过气,一道赤雪练挥了出去,竟然没被楚惜微躲开。

  他生生挨了这一下,手里倒是松了松,薛蝉衣甫一脱困,便警惕地退后。

  楚惜微依然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叶浮生,在哪儿?”

  眼下吃不准此人究竟是何立场,薛蝉衣不敢轻言答话,她下意识地运起轻功就要逃走,不料脚下一沉——楚惜微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用力一甩,薛蝉衣被他掼在地上,背后重重一砸,顿时眼冒金星。

  那只冰冷的手掐住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薛蝉衣脑子里立刻嗡嗡作响,无数画面翻滚如旋涡,最后轰然一声,只剩下眼前血红一片。

  楚惜微的声音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回来的厉鬼,带着残忍而无法抗拒的蛊惑:“叶浮生,在哪儿?”

  薛蝉衣浑身发抖,双目无神。

  “……望、海、潮。”

  话音未落,楚惜微已化成一道鬼影,在夜色下迅疾掠去。

  一路风驰电掣,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到了后山禁地出口。

  然而他只看到了破碎的机关、压下的断龙石,以及地上那具熟悉的女人尸体。

  除此以外,只有一道血迹遗留在地,蜿蜒向前,最后消失于巨石之下。

  血的主人进了禁地,可惜此处入口已经封死,那就只有……

  森冷双眸在女子尸身上一顿,楚惜微的袖中滑落一管短笛,凑于唇边,运起内息吹了一声尖锐长鸣。

  笛声如厉鬼尖啸,刺耳生疼,片刻后,远处已见鬼影绰绰。

  “殓了她,再去灭了断水山庄的火势。”

  扔下这句话,楚惜微运起霞飞步腾身而去,他低空飞掠,遍地草木都被内劲摧折开去,劈出一条最短的直径来。

  他幼年习武,总是惫懒,认为武夫鲁莽有辱斯文,总不肯多学一些。

  直到现在与生死争命,他却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更恨当日自己双目受障,恨没有多留七天,没有亲自看上那人一眼。

  直到现在,擦肩错过,追悔莫及。

  片刻之间,楚惜微已望见断崖尽头,他毫不犹豫地提了一口内息,纵身跃下。

  ——十年之后,我这项上人头,等你来取,决不食言。

  师父,十年了,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果真还活着。

  既然你活了下来,那么在我杀你之前,你就不许死。

  “……你还好吗?”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谢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慌乱,甚至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只忽然间觉得很冷,冷得他瑟瑟发抖。

  他憋着嗓子哭了好一阵,却没得到回应,在滚进来的时候叶浮生伸手护住了他的头脸,那只手现在已经被眼泪鼻涕糊得湿黏一片,然而叶浮生没出声嫌弃他,也没把手挪开。

  谢离感觉他的这只手越来越冷,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从叶浮生怀里爬起来,但是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胡乱摸索着,结果这一摸,就摸到叶浮生背后湿热一片,就算不看,谢离也知道那是血。

  他吓得头皮发麻,说话都哆嗦得不成样子:“你、你……”

  叶浮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不妙。

  他中了幽梦之毒已有月余,这段日子以来无一时好眠,只敢稍作小憩,生怕松懈半分就会沉溺于梦境之中,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哪怕用钢铁浇铸了最坚硬的外壳,也免不了从内里腐烂死去。

  比武时又中了一次毒针,诱发了本被强压下的幽梦之毒,刚才又在挨了厉锋一刀后全力施展轻功亡命,内息翻滚作乱,眼下已经压不住这毒,更无法保持清醒。

  他已经听不清谢离的声音,眼前是一片黑暗,间或闪过些光怪陆离的人像,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全是七嘴八舌的嘈杂,仿佛要把他整个脑子都按在马蜂窝里,被无数根毒刺戳得千疮百孔。

  一念生而六欲起,一念灭则七情断。

  他一把推开谢离,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全身都抖似筛糠。

  谢离不知所措地爬过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浮生的手罩在他脸上,五指用力,捏得他骨头都生疼,像是要把这颗脑瓜子给生生捏碎。

  谢离手脚冰冷,血液一时间都窜上脑袋,心跳如鼓。

  好在叶浮生松开了他。

  谢离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后背砸上墙,疼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然而只听黑暗中传来“咔、咔”两声——叶浮生将自己还能活动的右手左腿拧脱了臼。

  剧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嘶声道:“走。”

  谢离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愣愣地重复:“走?”

  “……把这扇石门闭上,机关在你头顶七寸上,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叶浮生眯起眼,勉强看到了黑暗中的石室布局,“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过来……拿着断水刀,谁对你不利,就一刀捅过去。”

  断水刀砸在谢离面前,他一手拿着,却没得到安全感,反而更怕了。

  他颤声道:“你怎么了?”

  “咳,咳……小孩子别问太多,招人烦。”叶浮生抹掉咳出来的血沫子,无力地靠着墙,“你听话,走。”

  谢离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哆嗦着去探他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愣了愣,忽然抱住了叶浮生,嚎啕大哭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别丢下我,我真的怕……”

  “我求你了,别留我一个人……”

  眼泪糊了叶浮生一脸,他忍下又要咳出来的一口血,苦笑: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人离了谁……就不能活?”

  话音未落,内力在经脉里一滞,叶浮生的脸顷刻白了,他伸手把谢离推开了。

  谢离吓了一跳,惶急地去抓他的手,被用力从那处门洞扔了出去。

  叶浮生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滚啊!”

  一道掌风悍然而来,凌空劈碎了机关,石门迅速下落,谢离只觉得飞尘扑面,他再往前一凑,就撞上了冷冰冰的石门。

  他六神无主,终于大哭大闹起来。

  再多的故作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叶浮生!叶浮生……”

  谢离拔出断水刀拼命劈砍,哭得两眼通红,全身力气都汇聚到手上,脚下软得像面条。

  奈何咫尺如天涯。

  谢离终于跌坐在地,依然用手攥成拳头砸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噎噎:“开门!你怎么了……求你,开门……”

  然而他声嘶力竭,却始终没听到门里半点声息,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仿佛成了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他哭得声嘶力竭,喃喃道:“爹,娘……”

  天地苍茫无所依,三山五岳无归处。

  叶浮生一动不动地瘫在石室里,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不断屈伸,最终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胸中气息翻滚几乎要炸开,脑内千头万绪纠结成团,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顷刻就变了番模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无一例外,都是鲜血淋漓的模样。

  叶浮生惨叫了一声,他想后退,却退无可退。

  渐渐地,他又笑了起来,那双空濛的桃花眼沉如两口寒潭,死寂得波澜不惊,只有笑声越强,不觉快意,只有撕心裂肺。

  ——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活该千刀万剐!

  ——畜牲,畜牲!

  ——狗奴才,本宫今日杀不了你,死后也化为厉鬼,咒你不得好死!

  ——师父,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

  “不得好死……呵。”

  幽梦混淆了记忆与现实,所见所闻皆是镂刻在心却不堪回首的东西

  叶浮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几近凝固,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弱了,仿佛将死的鱼。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在脑中,紧接着,谢离的哭声由远至近,叶浮生勉强睁眼看了看,微弱的火光刺痛眼睛,隐现一个人的轮廓。

  楚惜微举着火折子,运足内力一刀劈开石门,火光驱散满室黑暗,蓦地看见一人蜷在墙角。

  这一次,楚惜微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十年岁月,他把那个人的容貌刻在心间,每每午夜梦回,恨不能生食其肉,却又能很快怅惘若失。

  眼前的人依然是他记忆的模样,只是狼狈得很,一身血汗,灰头土脸,手脚不自然地蜷曲在地,脑袋歪着,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他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透骨生寒,楚惜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难看,只是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摸了摸叶浮生的脸。

  叶浮生像是感觉到动静,费力挣开眼睛,迷茫得像个还没睡醒的人,没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转瞬又要闭上。

  如果他真的闭上,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准,我不准你睡……”楚惜微喉咙喑哑,他扣紧叶浮生的双肩,十年来想过的千言万语,到了现在一字难说。

  “……师父,楚尧来赴十年之约,我不杀你,你敢死?”

  怀里的人浑身一抖,似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眼睑不断颤动,血淋淋的左手吃力抬起,摸索着楚惜微的脸。

  可惜他还没摸个清楚,就已经完全脱了力,冰冷的手指从楚惜微眼下陡然滑落,指尖残留的血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泪似的红痕。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