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不开口,只要眉眼轻挑就自成风流,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痕迹,却也将曾经的轻浮发酵成了入骨之醉。

  可是现在,沈无端低眉垂眼,只注视着桌上那只小银壶,良久才出了声:“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叶浮生抹掉额头上的灰,拍拍衣服走出书房,又踱回前院。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不浓烈,却馥郁,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有些微醺。

  是上好的陈年桂花酒。

  他的鼻子向来比狗灵,现在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这样想着,叶浮生脑补出楚惜微抱着酒坛子撒酒疯的模样,顿时便笑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不怀好意的促狭又上了眉睫。

  他看了眼院墙,砌得挺高,可也不够自己轻功一跃,便翻身上了墙头,打算给楚惜微来个“祸从天降”。

  然而还没等叶浮生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满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丧。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过神,又没了正经,笑嘻嘻地说道:“满园风光关不住,一缕暗香出墙来。”(注1)

  他说完这句话,一只空酒壶就迎面砸过来,叶浮生偏头躲过,看着楚惜微有点不自在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像调戏。

  按理说男人之间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常有之事,可自己到底做了他两年师父,不该这么不庄重,更何况……楚惜微喜欢男人,他再这样讲话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叶浮生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遭逢大变,幸亏在金水镇客栈再遇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楚尧,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他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顾潇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入木三分,锋芒从毕露到收敛,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无声祭奠。

  后来入了掠影卫,他也曾路过金水镇,特意想去看看,只是人非物也非,那家客栈早已不做了,被改成了一家私宅,新主人嫌桂花树占地方又不名贵,就不要它了。

  据说本来是打算砍了做个树墩子,幸好当时有个外地人到此买下了这棵树,将它连根拔起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叶浮生想过它会在新的地方扎根生长,或者被劈成柴火烧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它的一天。

  他的手掌落在粗糙树干上,一笔一划描摹着经年刻痕,不少地方都模糊了,可叶浮生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也不舍得移开手。

  他喃喃道:“这棵树……怎么会在这里?”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落回树上,道:“六年前我路过金水镇,正巧那家客栈被盘了出去,这棵树也要被砍了,我想着院子里正缺一棵老树,就干脆把它移回来了。”

  他难得撒谎不脸红,可是叶浮生一点都不信。

  老树盘根,这棵桂花树在那家客栈里生长了上百年,要连根拔起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跋山涉水地移到新居,一个弄不好就得烂根枯死。

  可眼下这棵树长得很好,丝毫看不出曾被移植的败相,甚至比十三年前更喜人了些,足见照料它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叶浮生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水桶和浇勺,也不戳破他,转头笑了笑:“它遇到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楚惜微听他说这句话,心跳蓦地加快,转身坐回了石凳,提起一只酒壶就要往杯里倒,结果被叶浮生一把捞过了。

  “又不是小姑娘,这么小家子气做什么?”叶浮生没骨头般坐在他对面,后背靠着树干,眨眨眼,“男子汉大丈夫,喝酒就要对瓶干!”

  说罢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快得让楚惜微都来不及阻止他。

  桂花酒本来是甜香味居多,要论起醉人,别说是烧刀子,就连女儿红都能甩它十条街。叶浮生本来还想调侃他一句“这么大人还喝糖酒”,结果一口下去,脑子就懵了。

  一大口酒液过喉,先是柔和香醇并不浓烈,可是甫一入腹,就好像滚油浇在了火堆上,顷刻腾起火烧火燎般的热意,脑袋里顿时一嗡,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两个,还在不断摇晃。

  楚惜微:“……”

  他当初的确是不会喝酒的,但是这十年来在百鬼门里混着,必要的酒桌应酬不可少,身边还有沈无端、孙悯风两个酒鬼,怎么也将酒量练了出来,虽说不是千杯不醉,好歹也能不倒。

  这两壶酒是他自己勾兑的,一半是香甜的桂花酒,一半却是有“天人醉”之名的烈酒,号称“天上神仙一杯倒,红尘俗客百年沉”。

  楚惜微今晚想到隔壁住进了某人就难以入眠,干脆拿醉倒当休憩了。然而这种酒连沈无端这般老酒虫都只敢浅酌,楚惜微又不打算饮酒误事,才把它拿桂花酒勾兑了,饶是如此,依然后劲十足。

  他看着叶浮生突然空蒙起来的眼神,伸手抢过酒壶晃了晃,顿时扶额叹息——巴掌大的小酒壶,一口就喝得差不多见底,没立刻倒下都算是叶浮生酒量过人了。

  暖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全身都热了起来,就是冷风也吹不醒他。楚惜微起身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还好吗?要不我扶你……”

  话音未落,就见叶浮生眯起一双醉眼看了他半晌,突然出手如电勾住他的腰,把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楚惜微一把扯了下来,往自己腿上一抱,笑嘻嘻地摸了一把脸:“美人儿,投怀送抱,好热情啊!”

  楚惜微:“……”

  他心跳漏了半拍,但很快回过神,看到叶浮生脸上绯红,眼神也迷茫得很,怀疑现在就是找个扫地大婶,这醉鬼都能睁眼说瞎话地赞一句“西施貂蝉”。

  楚惜微比叶浮生高些,困在他怀里不自在得很,手一撑就要起身,不料这醉鬼一点也不老实,伸手就在他胸前一摸,还“咦”了一声:“美人儿你胸怎么又小又硬……嗝,算了,我不嫌弃。”

  楚惜微:“……”

  叶浮生晃晃悠悠地起了身,硬是把他拦腰抱起来,噘着嘴就要亲。楚惜微肺都快气炸了,看这家伙手段熟练,就知道这些年不晓得跟多少女人鬼混过。

  眼中生煞,楚惜微挣开他的怀抱站稳身形,回手就把这酒鬼按在了树干上。

  楚惜微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按住叶浮生后脑勺,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轻喝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叶浮生怔怔地看着他,像个呆头鹅,半晌才道:“阿尧啊……”

  楚惜微松了口气,又有些可惜,没等他这千回百转的情绪淡去,叶浮生就忽然凑上来在他腮帮子上啃了一口,砸吧着嘴:“怎么没肉了?”

  这一口咬得不重,楚惜微的目光却沉下来了。

  他肤色白,因此本就显得眸色黑沉,现在深邃起来,更如夜空一样广漠而有压迫感,黑沉沉地笼罩住眼前的人。

  叶浮生还在不知死活地撒酒疯,双手捧着他的脸,眯起眼睛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你瘦了,是不是过得不好……嗝,来,师父疼你。”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楚惜微已经不是小阿尧,捧着脸往自己这边凑近,哄孩子般在楚惜微脸上蹭了蹭,结果却被人顺势按住了脑袋,重重抵在自己嘴唇上。

  楚惜微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比叶浮生还醉得厉害。

  他把这个人按在怀里,近乎凶狠地吻上去,酒气从唇齿间传递过来,点燃了脑子里面一根导火索,刹那时心花怒放,眼前不见人影夜色,唯有无形的焰火璀璨盛开。

  楚惜微喜欢叶浮生,疯了一样地喜欢他。

  年少慕艾的绮念,惊逢背叛的惨痛,绝处逢生的愕然……一切前尘翻滚不休,多少恩怨情仇都闷成一坛老酒,尘封在他心里不可言说的地方,于十年生死挣扎的岁月里发酵到变质。

  楚惜微一直都以为,自己其实是恨他居多,直到在野渡之上,从楚子玉口中得到了他的死讯。

  那一刻,天崩地裂不抵神魂俱震,千刀万剐不及心头之痛。

  他那么恨叶浮生,却在知道对方不在人世之后,油然而生了不可抹灭的绝望。

  后来在古阳城重逢,就像心酒掀开泥封,浓烈的气息糊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晓得如何是好。

  直到面对赫连御的时候,楚惜微明知生死一线,却连犹豫都没有,挡在了叶浮生面前。

  他在那个时候恍惚间明白——当你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却舍不得伤他分毫,甚至还愿意为了他舍生忘死,那只能说明,比起恨,你爱他更多。

  可惜爱也好,恨也罢,千般情义都被分离在恩仇两岸,不可与他明说。

  思君在咫尺,两心隔天涯。

  楚惜微从未想过会有此刻,在叶浮生蹭上来的时候,千里之堤都溃败于一个肌肤相亲上,他终于一巴掌抛开所有的顾及和纠结,破罐子破摔地想:“我也醉了,就这样吧!”

  他就像个终于抓住猎物的野兽,眼中燃起一团火光,撕咬着叶浮生的唇,剩下一只手也落在那人背脊上,隔着并不厚实的衣衫胡乱摸着。

  叶浮生的脑子就像被放进了蒸笼,本来就晕晕乎乎,现在被他放肆着,更是六神无主,本能地学着楚惜微的样子去扯他衣衫,动作凶狠得丝毫不逊色,把一场趁人之危演变成了两厢情愿的假象。

  直到楚惜微重新把他按在了桂花树干上, 叶浮生被他困在臂间,大概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抬腿要踹,结果正好被捞住腿弯,欺得更近了些。

  楚惜微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带着一股子不合道义的下流,可是情难自控,身不由己。

  他炽热的目光盯着叶浮生,拼命平复自己的呼吸,就要慢慢地放手退后。

  突然间,一只手捞起他一缕头发,叶浮生凑近了,醉眼朦胧地道:“阿尧,你这么年轻……怎么有白头发了?”

  楚惜微一惊,看他的模样不像清醒,不敢硬拽,只好任他握着。

  好在叶浮生很快放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我也有,昨天还拔了两根……人啊,这辈子过得真快。”

  年华转眼,白驹过隙,哪怕浮生百年,也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瞬时蹉跎了光阴。

  叶浮生比他大八岁多,已经不是什么年轻人了,就连楚惜微自己有时候看着秦兰裳,都会生出“老了”的错觉。

  他等了叶浮生十年。

  可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叶浮生浑然不觉,他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沉沉睡去,楚惜微捞了他一把,感受着温热气息在臂间吞吐。

  他把人打横抱起,凝视那张脸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叶浮生的眼睛。

  翻滚的心绪躁动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楚惜微让叶浮生的头靠着自己肩膀,喃喃道:“是我,输了……”

  注:改自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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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欺芳角色分析,有兴趣可以看看

《封刀》三十题(内含剧透,糖刀混合,慎入!)

1 我永远得不到的你

赫连御一生做过无数次选择,然而对于慕清商的死始终都不能释怀。

自以为是的人终于发现自己也许错了,从此再也没有与他并肩携手的机会;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仍是对的,因为他不必再永远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也没有任何人能与其相知相契。

他只是可惜,未曾得到,便已失去。

2 反目成仇

纸永远包不住火。秦鹤白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做好了周慎跟他反目成仇的准备。

可是等事到临头,他又怕了,不是畏惧周慎怒火攻心跟他讨三刀六洞,怕的是看到那人知道真相后濒临崩溃的表情。

然而当他们再见面,没有预想中的咒骂和打杀,秦鹤白只看到了周慎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3 终其一生的单恋

柳眠莺等了顾铮很多年,从风华正茂到美人迟暮,最终只等到一把单刀匹马、风尘落拓的少女。

她的手掌抚上少女腰间那把刀,问:“你爹有留下什么吗?”

顾欺芳递给柳眠莺一封信,洋洋洒洒千字文,诸般安排事无巨细,唯独对她寥寥两句,不过最普普通通的寒暄别离。

柳眠莺垂下眼,将信纸丢入了香炉,看着它烧成灰烬。

她终其一生未曾对顾铮言说心绪,可顾铮那样通透的人怎会不明?从头到尾,他都温柔又坚决地将私情割舍,而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不甘心。

直至如今,音信绝断,阴阳殊离。

4 分手

几年过去,秦兰裳已经长成容姿过人的大姑娘,陆鸣渊则年近三十,虽然没见老态,举手投足间多了许多沉稳,总被她啐道像个小老头子。

秦兰裳对陆鸣渊说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要去嫁个更好的人,你气不气?”

陆鸣渊老神在在:“不气。””

秦兰裳愤然将他推了个趔趄,一跺脚就要转身走了,结果被抓住了手腕。

陆鸣渊笑得眉眼弯弯:“我骗你的,气死我了。”

秦兰裳踢了他一脚,脸上笑开了花。

5 与爱无关

步雪遥跟厉锋的关系,就像两只毒物最缠绵的绞杀,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也交换着毒液。

欲求,算计,缱绻,做戏……一个是惯会作态的戏子,一个是冷硬不化的坚冰。

步雪遥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厉锋独自在山头站了很久,他以为自己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难过,结果并没有。

他们之间,从来与爱无关,只有至死方休。

6 报复

谢珉恨着谢无衣,恨容翠,恨谢重山,甚至恨断水山庄每一个人,连一砖一瓦都是压在他身上积年的怨愤。

他以为自己会让一切陪葬,最终也的的确确与这座山庄一同化为灰烬。

只是一开始单纯的报复,何时变成了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坚持的东西又在什么时候从仇恨变成了守护,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

7 七年之痒

赵冰蛾曾以为女人善变、男人多心,她跟色空的感情也许会在时光翩跹里被磋磨殆尽。

她想过之间种种,唯独没想到他们的感情会在最浓之时戛然而止,又在最淡之际死灰复燃。

8 错过一世

顾欺芳临终的时候,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端清的手。

喉间是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随着一口气咽下肚里,刻骨铭心——

“阿商,今生我牵住了你的手,来世我们还要一起走。”

9 杀了你

阮非誉丢下令箭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没有看到血溅三尺,也没看到人头落地。

他只听见了骤然大作的哭喊声,那是观刑的百姓悲愤交加,正值大雨倾盆,似天地同悲。

他没看,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两件事情。

第一,秦鹤白死了。

第二,他杀了他。

10 一直都是骗局

楚尧十一岁生辰那天,顾潇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碗长寿面,假托宫奴送了过去。

他看着小少年一边嫌弃大厨手艺退步,一边在自己压迫下老大不情缘地吃着面条,有点想笑,眼前却像被碗里升起的热气遮掩,有些模糊。

傻阿尧,面是我做的,你又被骗了。

他摸着楚尧的脑袋,心想:“你父王骗我三年,我骗你这一次,扯平了吧……不过,你应该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他曾以为自己抓住了浮木,至今水落石出,才明白一切都是骗局。

11 抱歉,我不认识你

慕清商死后三年,赫连御已经习惯了装扮成他的模样在江湖上行走,那帮有眼无珠的人大抵分不清,有认出来的也再也没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把自己活成了曾经最想要的模样,可并不开心。

直到那天在郊外看到一个墨发素衣的道长,赫连御那颗烂透的心狠狠震颤了一下,他追了上去。

未及开口,道长勒马回首,眼里是一片疏冷的陌然。

12 无爱亦无恨

顾欺芳曾经问过端清:“你恨赫连御吗?”

彼时道长正手持木勺浇花,闻言连手上动作都未曾一滞,淡淡开口:“我非其人,何谈爱恨?”

曾经爱护赫连御的人是慕清商,有资格去恨他的人也是慕清商。

这些事情,跟端清都没有关系。

13 永远触碰不到的恋人

楚惜微第一次练功走火入魔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做了个梦。

他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和那时眉眼轻狂的顾潇。

楚惜微下意识地伸手,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14 从未相遇

叶浮生曾经想过:如果当年顾潇不曾遇到楚尧,是否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从根上掐断,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碾成灰烬。

将一切不幸的根源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是懦夫自欺欺人的假想。

他后悔自己当年的轻狂和不够强大,却依然庆幸那年相遇,至此不改。

15 无知伤害

最致命的漏洞往往是无心之失,有的时候也许只言片语,就能摧折一个人最后的脊梁。

赫连御对端清说:“慕清商不是我杀的。”

旁听的人怒不可遏,端清却轻轻颔首:“不错。”

16 我们都老了

顾欺芳一直觉得端清好看,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叫她合意。

成亲那晚,女子不着凤冠霞帔,只是一身红裳一支花簪,笑意盈盈地勾过他下巴,交换了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醉意上涌,她轻声问:“阿商呀,等你老了,也该是最好看的老头子……就是不晓得那时候的我,该是怎么一番样子,会不会连牙都掉了?”

端清把醉鬼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着自己肩膀,以掌抚背为她顺气,这才道:“待你老去,我必白首。”

顾欺芳扳着他的脸直视自己:“那你趁我年轻,多看几眼,以后等我老了,你还得想着我年轻时的样子。”

世事也的确如此。

过了很多年后,顾欺芳在端清心里依然是当初的模样,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她暮色垂垂的样子。

他的满头青丝如墨,终究白发苍苍。

17 如果当时……

谢无衣在惊寒关一战前想了很多。

如果当初没有三年之约,如果当初他没有救谢珉……

思前想后,都没有所谓如果。

归根究底,无论当初或者现在,他都是谢无衣。

18“比起你来说,他更重要”

叶浮生一直都觉得,把私情跟大局放在一起抉择,实在是一件操蛋又痛苦的事情。

他从来都选了后者,不管自己是否愿意、甘不甘心,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永远比不上其他人事来得金贵。

直到他遇上楚惜微。

19 痴人说梦

惊寒关战起那夜,容翠又见到了谢无衣。

他还是一身蓝衫长发披散,抱起谢离的时候笑容温润如三月春风流水。

20 玩笑而已

纪清晏去世的时候,玄素并不在身边。

人回光返照时格外精神,纪清晏从床榻上支起身子,靠着端清半躺半坐,抬起手就支使自己的徒弟,说道:“云舒,我想喝你泡的‘春山雪’,赶紧的!”

玄素手忙脚乱地冲到外间,一壶茶刚沏上水,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了闷响。

那是放在纪清晏床边的玄心琴,砸落在地。

纪清晏最后想道:“傻徒弟,师父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怕看到你哭了,我哪走得不安心?”

21 梦里的圆满结局

叶浮生又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带着楚惜微回到飞云峰,师娘还在浇花,师父倚门喝着酒,见到他俩执手而来,二话不说一脚踢起根木棍,撵得他们满山乱跑。

等他们都被揍出满头包,师娘终于出手拦下行凶者,温声安抚着火冒三丈的女土匪。

他笑着对楚惜微眨了眨眼,后者嘴角一勾,伸手戳了下他的酒窝。

顾欺芳大抵是着实觉得他俩碍眼,走过来一脚踢在叶浮生屁股上,骂道:“滚回去吧,小兔崽子!”

叶浮生奇道:“这是我家,我滚哪儿去?”

顾欺芳懒得跟他说话,啪啪啪三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等他再抬起头,还是在飞云峰,可惜屋子化为废墟,师娘和楚惜微都不见了。

师父蹲在他面前,粗鲁地拿手给他揩眼泪,难得放软口气:“他们等你呢,回去吧。等过个几十年再来,为师保准揍得你乐不思蜀。”

顿了顿,又道:“来年春日,替我送你师娘一枝桃花。”

叶浮生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发现楚惜微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端清坐在桌边只手撑着头,此时睁眼看了过来。

22 厌倦

赫连御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他厌倦人世,就如厌倦他自己,可他又矛盾地不想简简单单去死,留下这些个庸碌的人继续蹉跎。

他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没有比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乱,更适合自己的葬礼。

23 粉碎性自尊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刚过易折。

合上书页的时候,赫连御问慕清商:“您觉得自己是哪种人呢?”

慕清商一怔,继而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谁能说得准?大概,是都有吧。”

未曾想,一语成谶。

24 多余的人

端衡曾经觉得顾欺芳是个多余的人,倘若没有她,端清会无阻无碍地潜行修道,在武学和心境上越走越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沾染一身的麻烦。

他总认为,她是端清的拖累。

直到那年跟着纪清晏偷偷摸摸跑去探望他们,正巧顾欺芳不在,端清拿着一块糖糕一本正经地逗着刚捡回来的小徒弟。

端衡看到他在笑,虽然不明显,却很真实。

回程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顾欺芳出现在端清生命里,这位师兄终其一生,会不会都再也不能言笑寻常?

她如惊鸿照影点水而来,转眼又翩跹离去,却惊艳了他漫长的岁月,留下不褪色的痕迹。

25 相思相忘

楚惜微再见到那棵桂花树的时候,它差点被人砍了。

他看到了树干上经年的刻字,往事历历在目,心头阵阵生疼,可最终他还是把它买下来移回院落。

他每日看着这棵树都碍眼,却又习惯了在树下饮酒小憩,然后靠着树干做一个短暂的梦,梦见很久不见的那个人。

26 生离死别

谢离这个名字,寓意本就不好。

他一生中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有等闲视之,也有刻骨铭心。这些五味陈杂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在他心里沉淀,从内而外地养成了断水传人一身风骨。

浮沉在眼,起伏于心。

当他终于拿回断水刀,重新站在了断水山庄门外,本以为自己会热泪盈眶,结果什么表情都没有。

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可以承载生离死别的千钧之重。

他只是长刀在手,推开大门,对着整理一新的院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回来了。”

27 到死都没说出口的……

赵冰蛾有一个秘密,到死都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靠着盲僧枯瘦佝偻的背脊,目光悄然落在那不知何时看来的年轻道长身上,直到眼里最后一点光也黯淡。

28 “请回头看看我”

楚尧被拖出宫门的时候,看见顾潇跪在台阶下,背对着自己,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他啐了口血沫子,喊道:“顾潇!你回头看看我!”

可顾潇没有回头,楚尧目龇俱裂,死死盯着他,可惜那个人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紧闭的宫门后。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挣开侍卫扑上去,双手拼命捶打宫门,纹丝未动。

他自然也不知道,顾潇其实就站在门后,也挡在数名禁军面前。

顾潇听到这些动静,看起来无动于衷,目光越过禁军落在楚珣身上。

年少的帝王轻声道:“师父,阿尧让你回头。”

“我回不了头了。”顾潇按住刀柄的手掌紧了又松,“所以,你要守诺。”

29 撕毁梦想

其实楚子玉一开始的梦想很简单,做个闲散王贵,吃喝玩乐,读书写字,三不五时逗逗越来越好玩的阿尧,再跟新拜的师父学点防身的武功方便以后离开天京游山玩水。

可惜这些都没有实现。

30 无爱者

有人说,天底下最不懂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西佛色空禅师,一个是太上宫的端清道长。

对于这个说法,色见方丈和端衡道长都不以为然。

色见方丈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端衡道长却只是叹了口气。

这一年春日,白发如霜的道长从弟子手里接过一枝含露桃花,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清寒山道,最终将其放在了自己院中一座坟头上。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