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惜微出了趟海,回来时带了个稀罕物。

  那是一颗蚌珠,有婴儿拳头大,通体莹润,在灯下流光溢彩,被他献宝到叶浮生面前,换来不轻不重的一记拍打。

  “这玩意儿是让我耷拉着脖子戴上,还是磨碎了炖汤吃?”叶浮生把玩着蚌珠,瞥了楚惜微一眼,“成色也不怎么样,阿尧你……”

  “这是蜃珠。”楚惜微脱下外袍,靠坐在他身边,伸手取过对方的半盏余茶,“我在东海遇到了夷商,他们说此物取自于蜃,其物状似大蚌,吞云吐气则生海上异相,令船家失舵遇险。蜃死之后沉于水下,软肉腐烂殆尽,偌大空壳之内只余一颗蜃珠,在月圆夜将其置于流香静水之上,则能通灵犀、见心想。”

  叶浮生挑起眉:“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楚惜微笑了笑:“我见着他们放在船上的蜃贝,又亲自试了一回,不然也不会拿它在你面前丢脸。”

  “哦?”叶浮生来了兴趣,“真有奇用?”

  “当晚我宿在船上,点燃倒流香,将蜃珠放置在水盆内,不多时就觉困倦,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有多怪?”

  楚惜微笑意更深:“梦见我回到十九年前的荒山客栈,在那黑店中跟你道了句‘兄台’,顺手救了还是小孩子的自己。”

  “有意思!”叶浮生拍着大腿笑起来,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一句‘兄台’你就满足了?”

  老狐狸早已年过而立,却还一点不改风流气,楚惜微有时牙痒痒,有时又爱死他这样,现在便顺着竿子往上爬,一手落在他大腿上磨蹭了两下,拖长声调:“当然……满足了。”

  叶浮生眼珠子转了转,会意问道:“你且说那句‘兄台’,是那个我在什么情况下讲的?”

  他话音刚落,就被楚惜微一把捞住了腰,用力按在自己身上,顺势向下躺倒于铺满桂花碎的地上。

  叶浮生两条腿叉开在楚惜微腰侧,整个人骑在他身上,脖子也被勾到对方肩窝里,姿势十分不庄重。如此近在咫尺,他闻到馥郁的桂花香味和酒香,随着楚惜微温热的吐息一同拍在耳畔:“自然是,这样说的。”

  眼中一抹暗光闪过,叶浮生张开嘴,轻轻咬在他喉结上,敏感危险的地方被牙齿恶意磨蹭了两下,不疼,却让人全身都躁动起来。

  等这躁动平息过后,已经是三更天。

  楚惜微亲自给他搓完澡,就去拿了龙砚倒流香和一碗清水,叶浮生做了酣畅淋漓的一场也不觉困,一边喝着桂花酒,一边看他忙活。

  那倒流香端得奇妙,约莫有一尺大小,边缘是盘龙垂首,中间有一方砚池。楚惜微将蜃珠放在砚池中,蓄满一池清水没过珠身,状似飞天镜落于幽潭中,然后将香柱点燃后藏于龙身,青烟白雾就伴随着香气从龙口吐向砚池,与水面粼光、水下珠光相融相映。

  这香柱是再普通不过的兰花气息,叶浮生托着腮帮子趴在桌边看着,只觉得这香雾扑向水面,就像瀑布飞流直下。

  楚惜微在他耳边轻声道:“蜃珠能让你梦见心中所想,浮生,你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就能看见什么。”

  我能想什么呢?

  渐渐地,叶浮生的眼前只剩下这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人也似乎到了这千目皆白的玄妙之地,唯独前方有一点微光闪现。

  白雾从身后掠过,叶浮生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脚下的路也越来越窄,几乎在前方收成一线。

  走到尽头,雾好像停滞在此处,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看见凹凸不平的山壁间透出一线微光。叶浮生从这个小口钻了进去,再睁眼就是天地变换,云开雾散。

  这里没有日光,也没有白云,仿佛是用最为纯净的蓝色涂抹在天上,凝固成永不黑暗的天空。

  可叶浮生分明记得,自己是在流风居的桂花树下跟楚惜微对月饮酒。

  更令人惊异的是,叶浮生觉得这里眼熟。

  (二)

  夹岸花林,飞禽走兽,流水浮烟,天光永明。这一切,与他数年前那场生死一线的玄妙梦境重叠在一起,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什么力量推着他往前走,流水的尽头也不见了那扇伸出手臂的门,岁月万物都静好如画卷一样。

  “兔崽子你怎么又——”

  熟悉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浮生听得破风声至,本能地侧头躲过一只飞来空壶,眼角余光瞥见绯红人影由远至近,忍不住道:“师父,你就不怕这一壶真砸我脑袋上?”

  “哼!”顾欺芳翻了个白眼,忽然一抬脚把他踹翻在地,足尖踩在他肩头上,俯身捏住他下巴左看右看,“我还道你天天找死,干脆这回让你死个痛快,结果……是生魂入梦来?”

  叶浮生觉得肩头劲力一松,拍拍屁股站起来,围着顾欺芳打转,像个找鸡蛋缝的活苍蝇,看得顾欺芳眼烦心更烦,一巴掌把他拍开,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以为长得比为师高,就让为师改口叫爹吗?”

  “不敢不敢。”叶浮生乐不开支,把那件搭在女子肩膀上的道袍拢了拢。

  顾欺芳问他是怎么来的,叶浮生将蜃珠的事情一说,不出意外又换来一个爆栗。不过,这次顾欺芳没有再急着赶他离开,而是牵起他的手向长河彼岸走去。

  三十二岁的叶浮生早已经比她高了,幼时牵着他走街串巷的师父,如今叶浮生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发顶。然而,他走得不快,任顾欺芳牵着他往前走,恨不能把满心满耳都掏空,全装进师父絮絮叨叨的话——

  “下次祭酒别拿桂花酒,我都喝腻了,换烧刀子!男子汉大丈夫喝这甜酒有什么意思?”

  “您不懂年轻人的爱。”

  “在孤寡多年的老鬼面前嘚瑟,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找死,我高兴。”

  顾欺芳二话不说就把他打了一顿,打完甩甩手,叉腰抬头:“到了。”

  叶浮生揉揉脸,只见面前是一个与凡间乡村别无二致的地方,土地阡陌,屋舍错落,除了没有炊烟和家畜,看起来就像再平淡不过的农庄。

  不平淡的是,在村头空地上有一位老人在晒书。

  阮非誉故去多年,他的大弟子曲知秋接过法政重担,关门弟子陆鸣渊担起三昧书院,成为新一代“南儒”指日可待。然而,陆鸣渊是个实心眼儿的书生,每年清明和忌辰除了给恩师烧上一大堆香蜡纸烛,还附带自己手抄跟搜罗来的诸多文本,以至于老爷子在此的生活不仅不无聊,还书满为患,连隔壁谢家的空屋子都被他借来放书本。

  叶浮生先是一愣,正准备打个招呼,就看到旁边有一名高大英朗的中年男人过来,本是冲着阮非誉去的,却在看到他们两人时驻足。

  见到他的一瞬,叶浮生就眼光微沉,纵然这男人手无寸铁、一身布衣,仍有铁血之气扑面而来,在他开口时,耳边似有金戈铿锵,转瞬后消泯无形。

  叶浮生又看了一眼阮非誉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顾女侠,这位是……”秦鹤白看到叶浮生,以为是顾欺芳的后生晚辈遭逢不测英年早逝,想着直言“节哀”不大合礼,便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这位赶着去投胎吗?”

  “……”看来秦大小姐开口得罪人、一句聊死天的德行真不是义父教出来的,叶浮生如是想道。

  顾欺芳没好气地说道:“兔崽子走了狗屎运,梦游来这儿串串门,天亮就得走。”

  秦鹤白看了一眼叶浮生脚下的影子,顿时了然,对他笑道:“适才错言,别介意。”

  这个男人也已不年轻了,笑起来时眼角有纹路,可他就像戈壁上的一轮暖阳,哪怕是在暮色西垂的荒芜之地,仍比铺天盖地的风沙更动人心。

  叶浮生向他拱手行了后辈礼,当双方擦肩而过,又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只见秦鹤白蹲在阮非誉身边帮他收拾满地书本,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曾经的一代南儒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脸上是难得平和的笑模样。

  顾欺芳在他耳边道:“这两个老家伙,天天腻歪在一起,读书舞枪就算了,大伙儿凑在一起搭牌桌子还一个记牌一个放炮,肥水不流外人田,恁地气人。”

  叶浮生听得好笑,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我以为两位前辈早就不在这里,去轮回转世了。”

  “嘁,上次那个叫陆鸣渊的书生祭坟时婆婆妈妈一大堆,来回几句话都是想娶秦家的后人做媳妇,差点气得秦鹤白半夜托梦去吓他,结果被阮非誉拦下来,现在就等两个晚辈一杯喜酒敬坟头,喝过之后才好无悔无憾过下辈子去。”顿了顿,顾欺芳又想起一茬,满脸糟心地看着他,“你跟那臭小子成亲的时候,喜酒我喝了。酒虽然是好酒,可这三十年的女儿红……老娘怎么不知道当年捡了个闺女?”

  叶浮生以下犯上对她翻了个白眼。

  (三)

  路过谢家院子的时候,叶浮生本是准备上门拜访,顾欺芳却嗤笑一声,抓着他翻上大树,越过墙头遥遥望去,只见院里身着蓝袍黑衣的两兄弟正在斗刀。

  刀锋寒光乍现,拳脚你来我往,这两人一时缠斗得不分彼此,一时又乍然分开各据一方,像是光与影的相互角力,以叶浮生的眼力来看,估计一时半会儿分不出个胜负来。

  “谢家老大当初下来,天天跟我门前的树说话,来来去去都是‘对不起’,听得我耳朵疼,结果没过几个月,他兄弟也下来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可解气。”顾欺芳环着胳膊看他们俩斗武,“我从他兄弟那里得到了你的消息,从此也成了他家邻居,里面的老爷子和夫人早早便走了,就这俩死活还不肯,说是要分出个高下,实际上嘛……”

  叶浮生会意:“阿离成长得很好。”

  顾欺芳恨不能脱了鞋底抽他:“就你教出来的也叫好?老娘不带你进门,就是怕他俩合起伙来砍死你,瞧你把好好一个乖孩子教成什么熊样?”

  叶浮生立马喊冤:“文武双全有眼界、机智成熟有担当,我有什么错?”

  顾欺芳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不想跟这二皮脸说话。

  他们下了树继续走,路过了一处夹在两座房屋间的空地,叶浮生看了看那地基,问道:“这里没有房子吗?”

  “本来是有的,里面的人走了,屋子也就没了。”顾欺芳弯腰在泥土中刨了几下,挖出一个小木盒,里头是一串佛珠和一支月牙钗子。

  叶浮生看到这两样东西,眼上心头都像是被蛰了一下。

  “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年,许是看到后人不负所望,自此无牵无挂,那天跟我们这些老家伙到了别,两个人并肩而来、携手而去,算着投胎的时辰,下辈子不说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该是有一番缘分,挺好的。”

  顾欺芳把木盒又埋了回去,拿满是黄土的手拍拍叶浮生的脸,正色道:“所以呀,虽说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这辈子只要不后悔,就什么遗憾也比不上心中圆满了。兔崽子,你还在挂怀什么呢?”

  他们最终走到一间小木屋前,门前有一棵桃花树和一棵柳树,活像是一左一右两大门神。

  门口倚着一袭鹅黄衣裳的妇人,她面罩白纱,发挽高髻,像个出身高门大户的贵夫人,可是手足纤长有力、虎口指腹都有薄茧,可见是练家子。

  妇人正在低头看着一封信,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顾欺芳唤了一句“柳容”,她就将信收起,无声含笑地看过来。

  顾欺芳指了指叶浮生,道:“我徒儿你干儿婿上门了,还不认认脸?”

  说话间,她把呆若木鸡的叶浮生推了一把,自顾自地脱下道袍露出绯红裙装,将那件老旧的衣服珍惜折好后,瘫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儿。

  秦柳容的手指轻轻落在叶浮生脸上,他动也不敢动,在这妇人面前僵成了棺材板,直到对方的手指下滑勾出一截红线,露出了那枚玉环。

  指腹在玉环上摩挲两下,秦柳容一双弯弯眉眼轻挑,像月牙儿落在了脸上,温柔得让人心安。

  她摊开叶浮生的手掌,微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写下一行简短的字——你要跟惜微白头到老。

  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四)

  “蜃珠,是一场幻梦,也是你心中所想。你若是没有想来看看,是决计到不了这里的。”

  白雾再度弥漫的时候,顾欺芳已经把叶浮生带回了来路。

  身着绯红衣衫的女人并不艳丽,却灼目如一团烈火,她松开了叶浮生的手,对他微微一笑。

  上一次叶浮生被她推开的时候有万般不舍,这一回却像把最后的牵挂也随遗憾一同放下,他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了顾欺芳,把头埋在她肩膀上,不知不觉眼眶已湿。

  “前几天我梦到阿商,他说想我了。”顾欺芳的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等你师娘来了,我就跟他一起走,为师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下辈子还要跟他做夫妻呢。”

  叶浮生低声道:“一定会的,我回去就到月老庙给你们写一百张红信、挂一百根桃枝,月老要是不给你们百年好合,我就拆了他的庙修土地祠去。”

  “你这土匪脾气了不得。”顾欺芳啧啧叹道,“干得好。”

  白雾越来越浓,天光流水都不见,花草鸟兽也无踪。

  顾欺芳温声道:“天快亮了,梦该醒了,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年轻人该想花花世界,何必想什么亡者心事?”

  叶浮生蹭了蹭她的肩膀,孩子一样撒娇道:“我不想了,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们。”

  他终于松开怀抱,顾欺芳的笑容也在白雾里模糊消失,下一刻风声呼啸,茫茫雾气都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一瞬时满目空白,再睁眼还是在熟悉的桂花树下。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香柱已经燃尽,砚池内的水无端少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珠面来。楚惜微把他从石桌旁扶起来,一边帮着揉揉趴了太久的腰身,一边笑问:“我比你先醒来一会儿,看你嘴角都是笑,梦见什么了?”

  叶浮生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笑道:“做了个心想事成的美梦,你听我慢慢讲……”

  夜风吹来,拂动树影,最后一缕香烟也弥散在风中,金黄细碎的桂花纷扬如雨,落了树下一双人迎头满身。

  纵无霜雪满头,如此花好月圆,何其有幸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