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支持这栋巨宅的大梁已经断了。

  “姜执事,小人当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爷真的有重病,怎么会挡您的驾。”诸葛大夫的老管家对姜断弦说:“这一点千万要请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爷的病一好,立刻就会到府上去回拜。”

  他说得不但客气,而且诚恳,只可惜姜断弦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断弦,今天居然好像变得有点不讲理,不管怎么样,都非要见诸葛一面不可,甚至还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时他不惜用武力硬闯。

  老管家慌了,这一类的事他当然是应付不了的,在诸葛大夫家里,出面应付这种事的通常只有一个人——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称为“二奶奶”的诸葛小仙。

  诸葛小仙本来当然不姓诸葛,本来她姓什么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里头的一号红姑娘,就是小仙。

  “你是诸葛仙,我是小仙,我好像天生就是你的人。”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诸葛大夫时说的话,所以她很快就变成了诸葛家的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当然是位极精明厉害的角色,姜断弦是在第三进院子中的花厅见到她的。

  看到了姜断弦的脸色,她立刻就发现这位恶客是谁也挡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说:“姜执事,如果你一定要见我们家老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见到他之后的情况告诉别人。”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显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断弦虽然觉得奇怪,却不能不答应,等到他见到诸葛大夫之后,才发现这个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姜断弦见到诸葛大夫时,他已经死了很久,连尸体都已僵硬冰冷。

  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人并不奇怪,这位二奶奶为什么要姜断弦保守秘密?

  “姜执事,我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们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姜断弦当然看得出。

  各式各样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别,死后通常都会有特别的征兆。

  诸葛刚才看起来虽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但却绝不是累死的,他的脸已痉挛扭曲,而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暗青色。

  姜断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们家老爷在刑堂呆了九天,一回来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们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没有一个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静的说:“昕以我刚刚才会求姜执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姜执事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姜断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经对这位二奶奶开始有点佩服起来。

  “诸葛大夫和刑部里的人以前有没有什么恩怨?”姜断弦问。

  “没有。”二奶奶断然回答:“绝对没有。”

  “这次谁请他到刑堂去的?”

  “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刑部里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后来我就知道绝不是他。”

  “为什么?”

  “姜执事,你大概知道我们家老爷的脾气,凭一位司官,怎么能把他请到刑部去,而且一呆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条理说得很明白。

  “现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请他去?”姜断弦又问。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说:“他要我们家老爷去救治一个犯人。”

  “你知道这个犯人是谁?”

  二奶奶迟疑着,终于承认:“我听老爷说起过,这个人姓丁,叫丁宁,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头极大,家世也很显赫,所以……”

  “所以怎么样!”姜断弦追问。

  二奶奶又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姜执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告诉你。”她说:“可是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隐瞒我。”

  她立即就问姜断弦:“听说韦好客这次是特地请你来处决一个江洋大盗的,不知道这个大盗是否就是丁宁?”

  “是。”

  “你认得他了”

  “我认得。”

  “他进了韦好客的雅座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他?”二奶奶问姜断弦。

  “我见过。”

  “那么你当然知道,这位本来很英挺的年轻人,后来已变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睑被缝合,舌头被截短,连手足四脚的关节都已软瘫。”

  二奶奶又问姜断弦:“你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是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叹了口气:“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本来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何况这位丁公子和他还有点渊源。”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

  “虽然做了出来,却没有做得很绝。”二奶奶说:“每一部分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后路。”

  她又解释:“他虽然缝合了丁公子的眼睛,却没有损伤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样精细的手术将缝线拆除,丁公子立刻就会像以前一样看得见。”

  这种手术虽然复杂精细,却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断弦只问:“他的舌头呢?”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截短,只不过是被折卷之后又缝合到他的下颚去,只要拆除缝线,也立刻就可以恢复如前。”

  姜断弦没有再问丁宁的手足关节是如何复原的,如果连这两种手术都能精确完成,别的事还有什么是诸葛仙做不到的?

  “我们老爷这么样做,本来就是为了日后还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复原。”二奶奶说:“可是慕容来请他的时候,他却很不愿意去!”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一点极大的可疑之处,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无疑,慕容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血。”

  关于这一点,姜断弦的想法是和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问:“诸葛大夫既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为什么又要去做这件事?”

  二奶奶叹息:“那当然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只要活着,总难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的言词很闪烁,其中显然还别有隐情,对声色一向很放纵的诸葛仙,总难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掐在手里,所以姜断弦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只杀人,从不刺探别人的隐私,他一向认为后者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卑贱可耻。

  “诸葛大夫从刑堂回来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断弦问。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来,就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要我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二奶奶说:“然后他又再三叮咛我,绝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说出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声音保持平静:“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阴谋!”

  “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死得很平静,连一点痛苦都没有,他这一辈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开心,痛苦的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活着的人。”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

  “所以我们家老爷是因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没有丝毫关系。”二奶奶说:“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从此忘记我们这一家人。”

  姜断弦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打过无数次滚的女人,态度远比对一个世家的淑女和贵妇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诚恳的说:“诸葛家有了你,实在是一家人的运气。”

  直到他离开这地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掉下来。

  这时候距离午时已很近了,姜断弦穿小路回刑部,经过一个大酒缸时,又喝了三大碗。

  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里很难受,慕容秋水做的这件事又让他觉得有点发闷。

  他一定要喝点酒来提神,免得神思恍惚,一刀砍错地方。

  这一刀是万万错不得分毫的,否则他必将痛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