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向落日飞掠而出时,还能听见姜断弦在说。

  “你如能不死,明年此时,再来相见,我一定还会在这里等你。”

  那一天的深夜,姜断弦仍然独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种奇特的姿态在交换着脚步,可是他的人却仿佛已经进入了种半睡眠的状态。

  他本来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安睡一两个时辰的,距离明晨日出时的决战,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充分休息,恢复体力,不幸的是,他遇见了更不幸的花错。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经过严格训练的驼鸟一样。不但能够在站着时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能够进入半睡眠的状态。

  ——在一种自我催眠的情况下进入这种状态,用一种神秘的潜在意识力,分辨方向。

  在穷荒中生存的野兽,如果要继续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这种能力。

  这时候在一个早已没有人居住的荒村里,等着姜断弦去决一死战的人,就是丁宁。

  甜水井已经干涸了,仅有的几亩杂粮田已荒瘠,鸡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家的这个边陲村落,现在更久已不见人迹。

  村子里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层楼,而且是用砖瓦砌成的,在这种荒村小镇上,这幢小楼已经是豪华雄伟的建筑。

  此刻丁宁就睡在这幢小楼的屋顶上,静静的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屋顶已经被清理过,破晓前的冷风中,带着一种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干草香。

  他带着一坛酒,一只鸡,一个猪头,一条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当然是永远都会带在身边的。

  一个以“刀”为命的人,身边如果没有带刀,岂非就好像一个大姑娘没穿衣服一样。

  丁宁带着刀,理所当然。

  这里虽然是穷荒之地,要弄一坛酒一只鸡一条狗腿来,也不能算太困难。

  困难的是,他居然还弄了一个火炉来,炉子里居然还有火,火上居然还有一个锅子,锅子里居然还热着一锅白菜肉丝面。

  这就绝了。

  在生死决战之前,把一锅面热在炉子上是怎么样一回事?

  我们这个丁宁先生做出来的事,有时候简直和昔日游戏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们做的事,总是让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东方刚刚有了一点像死鱼翻身时鱼肚上那种灰白色。

  这时候本来应该是天地间最静寂的时候,可是在这个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很奇特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富家翁,茶余饭后在客厅里踱方步一样。

  这里不是富家的客厅,这里是穷荒死寂的边陲之地,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踱方步的。

  所以这种声音听起来就非常奇怪了。

  ——悠闲无事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踱方步,到这里来的人不会用这种方步走路。

  丁宁本来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屋顶上,听到这一阵脚步声,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来了吗?请,请上坐。”

  这里根本没有“座”,“请上坐”的意思,只不过是“请你上来坐”而已。

  姜断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姜断弦虽然沉默孤独离群寡合,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距离好像都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其实无论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难瞒得过他。

  可是他看到屋顶上摆在丁宁身边的那个炉子和面锅时,他还是愣住了。

  自从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约战天下高手,将生死成败胜负投注于刀锋挥起时的那一瞬间,他当然曾经看过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抬着棺材来,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用油彩把自己脸上勾画得像是个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见过有人疯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如死灰,有人面不改色。

  他甚至看见过一个平日自命为硬汉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认为是硬汉的人,在决斗时面对着他的时候,裤裆忽然湿透。

  在无数次生死呼吸的决斗间,各式各样的人姜断弦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会特地带一个火炉来热着一锅面。

  这真绝。

  天色又比较亮了一点,炉子里的火又比较大了一点,锅子里的面又比较热了一点。

  姜断弦在屋脊上看着躺在屋檐边火炉旁的这个看起来比花错还要错的年轻人。

  “你就是丁宁?”

  “是的,我就是丁宁。”这个年轻人说:“你看见的这个炉子就是一个炉子,你看见的鸡就是鸡,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见的这个炉子上炖着的就是一锅面,甚至连这个猪头,都是一个真的猪头,如果你认为你自己看错了,那么你才真的错了。”

  姜断弦想笑,笑不出,想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想不说话,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还没有想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丁宁已先说:“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已经非常了解,你和每一个人决战之前,都已经把那个人,研究得非常透彻。”丁宁说:“我相信你最少已经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来研究过我这个人所有的一切资料。”

  姜断弦不否认。

  “要了解我这个人并不困难,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带一个大厨房的人,一个戏班子,一组吹鼓手,十七八个随时都可以脱的粉头,来和你做决战前的欢饮,你都不会觉得奇怪。”丁宁问:“你说对不对?”

  姜断弦不得不承认:“对。”

  “可是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一锅面来,而且还要带一个炉子来把面热在火上,等一个随时都可能把我脑袋砍下来的人来吃这锅热面,好像是生怕他吃了凉东西会泻肚子一样。”

  丁宁说:“只要你敢赌,你要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就算你要赌我的命,我也跟你赌了。”说到这里,丁宁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赌的。”

  “为什么?”

  “因为你既然对我的一切都很明了,那么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断弦说:“我知道。”

  “现在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时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煮一锅面等你。”

  丁宁说:“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这是件多么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间的决战约在今日,而且还要特别请你吃一碗寿面。”丁宁说:“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绝不会和我赌了,因为如果我们要赌,我是输定了的。”丁宁说:“既然已必胜无疑,还赌什么?你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不光荣的事?”

  姜断弦又凝视他很久,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在决战之前,如果被对方所感动,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宁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们这一级的绝顶高手之间,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沟通。

  所以丁宁也不再说话,却忽然拔刀。

  姜断弦一动也没有动,他确信丁宁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拔刀对付他。

  他没有算错。

  丁宁拔刀,只是为了切肉,刀锋过处,猪首片分,刀薄如纸,片肉也如纸。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飞薄的猪头肉,用烘在炉子旁的火烧夹起来,把煨的像奶汁一样的寿面,来就火烧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坛子在两人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已经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为什么?”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彩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