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苏萨尔牵了牵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三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却变得更加美丽绝伦,“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难怪西泽尔那么喜欢她!”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阿黛尔停下来看着西泽尔,手指微微颤抖,对方也在沉默——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终于,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按西域礼节做最后的告别。

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定会等着你的,哥哥。”阿黛尔轻声回答,她看了一眼远处默默伫立的东方公主,嘱咐,“我走了后,你要对纯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样。”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他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握着妹妹的手长久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一颤,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离的瞬间,这一对可怜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转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楼,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飞扬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远东晋国,再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蓦地颤栗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戈雅!”苏娅嬷嬷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说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尔出神地看着这一片原野。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开满了殷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满地泼溅的鲜血——黑甲剑士策马在其中缓行,竟然隐约有某种惨烈而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黛尔忽然看到红花深处有什么簌簌一动。再细细看去,暮色里却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蛇,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在碧草深处跟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那种感觉极其阴森可怖。

然而,等她惊呼一声再凝神去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是错觉么?

“嬷嬷,”阿黛尔隐隐觉得不安,“让羿进来休息一下吧。”

苏娅嬷嬷吃了一惊:“不,公主,羿绝对不能和你同车。”

“为什么?”阿黛尔不解,感觉有些愤怒,“从九岁开始羿就跟我在一起,无论在翡冷翠还是高黎——为什么到了东陆,我就不能见他了?”

“禀公主,东陆和西域的风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声回禀,小心翼翼,“在东陆,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轻易见面和说话的——既是亲如父兄,在成年后也不能随便见到,更不用说是一个奴隶了。”

“神啊……”阿黛尔惊叹,“幸亏我不是东陆人。”

“虽然东陆礼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亲过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遵守。”苏娅嬷嬷看着小公主,轻声,“否则会被大胤王室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阿黛尔有些烦躁,“我还觉得他们的礼法是个笑话呢!”

苏娅嬷嬷咳嗽了一声,脸色严肃:“公主,请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要知道东陆不比西域,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天高路远,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时也无法照顾到您。”

阿黛尔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嬷嬷,”她轻声叹气,“我会小心的。”

她不再坚持要求见自己的保护者,只能偷偷地从帘子后看着雨中策马的黑色剑士,睫毛微微颤抖:“那么说来……嬷嬷,我失去了哥哥后,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会的,”苏娅嬷嬷温和地笑,“羿到死都不会离开您——我也一样。”

阿黛尔轻声叹息,侧过头去,帘外已经不见了那条巨蛇的痕迹。

车队缓缓行进,外面有风吹过,两侧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雨中显得轻微而疏朗。

然而在风声和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缕奇特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从某种空腔里发出,宛转低回,然后被吐出在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缥缈凄婉,一唱三叹,回荡在初春龙首原的蒙蒙细雨中。

“听啊,那是什么?”阿黛尔诧异。

“那是……”戈雅又想抢先回答,然而迟疑了一下,最终缄口不答,脸色隐隐有些不安。整个车队忽然停下来了,前方隐隐有争论的声音传来——苏娅嬷嬷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探头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飞舞着无数白雪,不由吓了一跳。

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哪里来的飞雪?

然而定睛看去,嬷嬷才发现那只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片。

“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嬷嬷也觉得惊讶。正准备下车去询问,却看到大胤负责迎亲的闵副使匆匆赶来,有些狼狈地在公主的马车前下跪,用东陆华语低低禀告了一通什么,显得尴尬而不安。

“禀公主,”戈雅听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转告,“闵大人说,车队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碍,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对方交涉中,还请公主不要惊慌,稍微等待。”

“阻碍?”苏娅嬷嬷愕然,“今日是公主和亲入京的日子,谁敢阻碍?”

阿黛尔却仿佛没有留意对方都说了一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风里那异国不能懂的歌声,忽然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有人去世了……这是哀歌啊,不是么?”

苏娅嬷嬷一怔,却听女官戈雅低声——

“禀公主,大胤废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殡。”

什么?!马车里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惊。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听说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马氏,乃是在太子时期就册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却知书识礼,对太子顺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后独宠凰羽夫人,对其百般冷淡,最终以“欲行巫术诅咒皇帝”为由将其废黜入冷宫,转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请求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