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那一瞬,看着对方露出的一截粉颈,阿黛尔居然失了神。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轿子,却看到翡冷翠公主脸色苍白的连连倒退,眼里不由泛起了隐秘的笑意,敛襟行了一个礼,吩咐左右,“快把给公主的礼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应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里的人呢。”凰羽夫人却笑着上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来大胤的异国女子,只是在宫里年头长一些——日后公主如果有什么用的着柔嘉的地方尽管开口,可千万不要见外。”

“……”阿黛尔一时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对方碰到自己的手时全身一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抽出手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仿佛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有一丝冷光一掠而过。

“公主,外面风大,是否回宫再说?”萧女史不动声色地上前为她解围,“您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呢。”

“哦,既然如此,公主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妾身今日就不打扰了。”凰羽夫人转瞬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公主的脸色很是苍白,曼姨,你可要好好的伺候。”

“是。”萧女史淡淡。

“公主,来日方长,”轿子重新抬起,凰羽夫人坐在里面,撩开帘子对着她笑,关切而殷勤,“臣妾在宫里恭候着您呢。”

阿黛尔不能完全听懂对方所说的华语,忐忑不安,直到那顶明黄色的轿子消失在暮色里才明白今日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站不住一般往后靠去。

“公主小心。”萧女史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满姨,我没事。”阿黛尔虚弱的喃喃,手心里全是冷汗,回眸看着羿。黑甲剑士还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门外,垂头看着地面,沉默无声——谁都不知道在方才生死交睫的刹那,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东西。

“羿,”她轻声,“你没事吧?快起来。”

然而羿仿佛没有听见,单膝跪在宫门口,仿佛是石雕。

“羿?”阿黛尔诧异,上前一步,“你怎么啦?——她们打伤你了么?”

“公主!”手指在刚接触到头盔的时候被拉开,女官阻拦了她,“您绝不可触碰别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阿黛尔感觉他颊上似乎有什么炽热温润的东西纵横着,濡湿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颤抖,震惊和疑虑在心底闪电般穿行。

“羿侍卫,你可以退下了。”萧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羿沉默着,始终不曾再抬头,只是对着阿黛尔微微一俯身,便站起离开。

“羿?”阿黛尔忍不住脱口低呼——然而那个人离开得是如此急速,头也不回。

阿黛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觉只不过短短几日没见,羿居然似憔悴了许多——自从来到颐景园后,深宫如海,他们就被分隔了两处,再难见面。这十几日来,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那一瞬,心底里有某种不祥铺天盖地而来,令她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如幼年时那样紧紧拉住他的衣襟。

“处刑完毕,请公主验看。”然而,就在失神刹那,却听到恭声的禀告——等不及转头,浓重的腥味陡然扑鼻而来。阿黛尔诧异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难以抑止的发出了一声惊叫,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大红色锦缎垫着的托盘上,放着一颗刚斩下来的人头,妆容尤自严整,但秀丽的五官却因为恐惧而扭曲,显得绝望狰狞。

她认得,这、就是片刻前那个跋扈宫女的人头!

萧女史连忙吩咐左右,“好了,拿开吧,公主不喜欢看。”

“不!”阿黛尔失声,“我……我没要她死啊!”

“百灵方才冲撞了公主,罪该当死——她向您祈求宽恕,却没有得到您的答允。”萧女史改用希伯莱语低声解释,“既然公主不曾宽恕,那娘娘也只能处死她。”

阿黛尔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不,不……”她捂住了脸,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萧女史眼底似也涌出一丝怜惜,“这并不能怪公主,是百灵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可是……”阿黛尔还是颤抖得难以自控,反复的喃喃,“我真的听不懂啊!”

萧女史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有叹息。

晚膳照旧是九荤九素十二道小点,满满的铺了一桌。

那些奇怪的东陆菜肴和翡冷翠的晚宴完全不同,没有西域每一餐必备的小麦面包和红葡萄酒,而是由鱼类的翅膀和大熊的爪子为原料做成,放入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调料,散发出奇特气息。连餐具都是两根乌黑的奇特木条,上面镶嵌了繁复华丽的银线,入手沉甸甸的,竟不比银质的餐具轻多少。阿黛尔对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却是半分举箸的心情也无。

餐后众人退去,只留下训礼女官和公主进行每一晚例行的礼仪讲授。

阿黛尔惴惴不安地坐在案前,看着苍老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卷《女诫》——日间她的那一番举止可谓大大失礼,不知道又要引来晚间多少的训斥?

然而,不知为何,半晌却无语。

寂静里,只听到烛芯爆开的声音,以及远处高楼上传来的歌声笑语。

“这是今日凰羽娘娘带来的礼单。”一张洒金笺被推到了她面前,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写着数十行字,“请公主过目——东西已令下人们收在后院了。”

阿黛尔的华文尤自生涩,只看懂了其中几个字。

萧女史见她迟疑,便念了给她听:“白玉卧佛一尊,夜明珠一匣;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伽楠念珠各两串;满色翡翠镯子一对,羊脂白玉镯子一对,紫金锞十锭,银锞十锭,麝香十盒,龙涎香十盒,各色御用缎纱绸绫共二十四匹……”

阿黛尔微微蹙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满姨,她为什么要送那么多礼物给我呢?她明明不喜欢我。”好容易等女官念完了,阿黛尔诧异地开口,“而且为什么还有佛像和念珠?——我信女神,我不要佛像。”

“公主,您不可推却这番好意。”萧女史放下礼单,神色严肃,“要知道大胤上下,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无不笃信佛教——公主虽来自翡冷翠教廷,却也需入乡随俗。”

“……”阿黛尔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凰羽娘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您就该把玉佛好好的供在堂上,”萧女史淡淡的开口,“否则便会落人口实——要知道,白日里娘娘杀百灵,其实是杀给你看的。”

灯影憧憧,女官翻着书页,低声淡淡说了一句,惊得阿黛尔猛地抬头。

“那个侍女百灵,事实上是司马皇后生前安插在娘娘身边的耳目,”萧女史在灯下微微冷笑,声音平静从容,“娘娘心明镜也似,只是不说而已。如今皇后薨了,便找了一个合适机会借刀将其杀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必内疚。”

阿黛尔愕然,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是呢,今日的事传出去,外面都会说公主刻薄凌人,为一个小错生生打死贵妃的贴身侍女——倒是一箭双雕。”女官翻着书卷,然而却破例没有讲授任何一章的意思,“此事迟早传入皇上耳朵里。只怕未见到公主之面,便会留了一个嫌恶的影子。”

阿黛尔怔在那里。书页上正翻到《女诫》的第九篇,里头是历代大胤贤德皇后们的事迹,记载了那些后宫的主宰者是多么贤良淑德,“不妒”、“谦卑”、“顺从”……等等等等,仿佛这个众星拱月的深宫是如此和谐美好的地方。

然而,从这个老宫女口里说出的事实,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萧女史想了一想,低声:“公主可曾知道西宫娘娘的出身?”

阿黛尔迟疑了一下:“听说……好像不是胤国人?”

“原来连西域都知道啊……可见出身的卑贱就如烙印一样无法掩饰。”萧女史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接着道,“不错,凰羽娘娘闺名叫做方柔嘉,原本是越国的一个巫女。”

“巫女?”阿黛尔忽然震了一下,脸色瞬的苍白,仿佛想起了什么。

“是啊,在东陆,除了信奉佛教的人之外,还存在着很多信奉各种神灵的人。比如月神,火神,河神——尤以越国的巫风最盛。”萧女史尽量简洁明了的解释,“那些供奉神的庙里住着巫女,她们靠着占卜凶吉为生,在节日里主持各种祭祀。她们在身上刺上各种图腾和符咒,穿上要召唤神灵附体的服装,然后在鼓声里跳舞,祈祷丰收和平安。”

阿黛尔忽地道:“凰羽夫人的身上……也有图腾纹身么?”

“当然,越国人无论男女都有纹身的习俗。”萧女史微微一笑,“但只有巫女才会纹满全身,以示神旨——凰羽夫人是侍奉凤凰的巫女,所以身上纹着的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才有了‘凰羽’的封号。”

“那么……”阿黛尔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

“好了,不说这些,”萧女史意识到自己说的远了,顿了顿,继续道,“在十年前越国被灭时,凰羽夫人被司马大将军所得,身上尤自替新死的丈夫带着热孝——也是奇怪,巫女不能成婚,她又哪来的丈夫?大将军见其美貌非凡,便献给了公子。”

“公子?”阿黛尔还没回过神,茫然的问。

“皇上的长兄舜华,”萧女史解释了一句,微微冷笑,“当时公子权倾一时,上下谁不想讨好他呢?”

“可是……”阿黛尔终于回过神来,诧异,“如今娘娘不是在后宫么?”

“呵,是啊,”萧女史喃喃,“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没有留下她。”

女官冷笑起来:“谁想到,那个越国寡妇一入宫,便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呵,当时皇帝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居然就夜夜专宠,圣眷十年不衰。”

阿黛尔愕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萧女史。

“不过,这一来这可把司马大将军气坏了,觉得公子献美入宫,乃是处心积虑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从此两人就开始生分了。”萧女史回忆着往事,“后来公子下野,司马大将军开始以国舅身份临朝,权倾朝野,几次想除掉凰羽娘娘——这一斗,就斗了好些年。”

萧女史一边说着,一边给公主倒了一盏茶,目光在书卷上游离不定:“不想到了最后,却还是娘娘赢了。”

阿黛尔想起入宫前出殡的皇后灵柩,微微叹息。

那个死去的女人伏在棺材上哭泣,双目流血,那种怨毒和不甘几乎令她窒息——这个被冠以“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的前任皇后,一定是怀着憎恨死去的吧?

“皇后……难道是被她害死的么?”她喃喃。

“哦,这种话可千万不能随便乱说,公主!”萧女史笑了笑,冷然,“不过说起用巫蛊之术诅咒人,宫里有谁比得过巫女出身的娘娘呢?”

“啊……”阿黛尔张大了嘴,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模模糊糊里,她明白了在她到来之前,大胤的后宫里必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凰羽娘娘手段高超,深得皇上宠爱。孝端皇后薨了之后被封为皇贵妃,地位在三宫之上,从此更无顾忌——今日名为拜见,实为立威,就是要公主在未入宫前、便见识一下她在后宫里生杀予夺的权力。”萧女史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微微冷笑起来,“只是可怜了百灵那妮子,白白做了杀给鸡看的猴子。”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发现老妇的眉目之间仿佛藏了一把刀,寒意逼人。

“满姨……”少女喃喃,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公主,臣妾姓萧,单名一个曼,宫人称呼曼姨,”女官淡淡的笑,“不是‘满’姨。”

“满?蛮?”阿黛尔吃力地发音——希伯莱语发音中无去声,少女舌头卷起,抵着下颚努力吐声,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年老的女官看着灯下少女皎洁如月的容颜,眼神微微松动,似乎有什么温暖的神色弥漫起来。

“曼!”阿黛尔终于找准了音节,清晰地吐字,“曼姨!对不对?”

“嗯。公主真聪明——”女官微笑起来,枯槁多年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如果好好用心,说不定还能保全自身。”

说完了这句,她便又长时间的沉默。

夜风温柔,吹起檐角铁马叮当。外面隐隐有一阵女乐喧闹之声,似从骊山更高处传来,带来醉生梦死的气息,笑语欢谑,歌吹弹唱,显然是热闹已极。

“听到了么?”萧女史唇角露出一丝笑,“那就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