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声音还在不停传来。她用手捂住嘴,全身颤抖。

“哦,太阳不落山我不习惯出门——我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喜欢把接头的地点放在教堂,这里离决斗场太近,容易被人看出破绽。”费迪南伯爵的声音优雅一如平日,然而语调却令人不寒而栗,“不过,英格拉姆勋爵的尸体已经漂浮在台伯河上了,相信殿下日落时也不曾在决斗场上等到他吧?”

“不错,”西泽尔微笑。“你处理得还是那么利落,雷。”

“呵,幸亏提前除去了那个家伙。”费迪南伯爵道,“昨晚在临死前,那个家伙发疯一样的说了一大通胡话——那些话只要有一句被那些贵族们听到,非引起新的流言蜚语不可。”

“是么?”西泽尔淡淡,“其实在他把白手套扔到我脸上时,便已经说了很多胡话了——比如我们是魔鬼的孩子,不伦的兄妹之类的。”

“不止那些,勋爵知道的似乎比您想象的还要多。殿下——”费迪南伯爵道,语气复杂。“比如魇蛇,东方女巫……还有美杜莎的眼睛和阿瑞斯的剑。”

“……”西泽尔忽然沉默。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许久,他冰冷的开口,杀气隐隐,“谁泄露的?”

“可能是因为他是拉菲尔的密友,无意从拉菲尔的画稿里明白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费迪南伯爵道。声音平静,“要知道美茜·琳赛夫人昔年一度和拉菲尔来往甚密,那座昼夜之门里就藏了许多隐喻。”

“呵,”西泽尔冷笑起来了,“凡人不该窥知神意——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那是。”费迪南伯爵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从来不曾令我失望,雷。”西泽尔停顿了片刻,微笑起来,“从东陆到翡冷翠,每一次的任务你都完成得完美无缺。”

“我不过是一个杀手。”费迪南伯爵道,“完成交付的任务是理所应当的。”

“很好,雷,如今你已经完成了我交代给你的所有任务——那么,我也会很快的兑现自己的诺言,让你重回卡斯提亚,继承王位。”西泽尔微笑,“听说你的叔父承蒙神的召唤,如今已经没有几天可以活了。”

“那要感谢殿下,”费迪南伯爵微笑,“博尔吉亚家的毒药非常有效,这次也不例外。”

阿黛尔全身颤抖,渐渐无法支持,瘫在了椅子里用力捂住嘴巴。

是的……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是为了寻求权力和王位,比向她求婚更快更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和当权的西泽尔皇子交易!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呢?那么多与她或真或假有过暧昧的男人都浮尸台伯河上,而费迪南伯爵之所以还敢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只是因为他确定不会有人来向他下手,只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凶手!

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她居然把他当作了救命的稻草、逃离翡冷翠的方舟!

“多谢殿下的许诺,我相信殿下是说到做到的人。”然而就在此刻,费迪南伯爵的一句话冲入了她恍惚的神智中,话锋一转,“但是,请容许我带着您的妹妹一起回卡斯提亚。”

阿黛尔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握紧了扶手。

什么?那个人……居然还是大胆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隔壁,西泽尔彷佛也是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笑起来了:“你以为我会答应么?雷?”

“殿下当然不会。”雷也在笑,“凡是和公主有染的男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是试图把公主第三次带走的男人?”

“既然你明白,为何还要冒这样的险呢?”

“因为教皇已经答应了。”

雷的声音优雅,说出的话却宛如骤然刺出的刀。

“……”门外的西泽尔和门内的阿黛尔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地沉默。

“不可能……不可能!”西泽尔失语了片刻,不可思议的冲口,“父亲会答应你?你不过是一个没有王位的流亡者!父亲怎么可能把阿黛尔……”

雷微笑:“要知道我秘密为教皇服务已经十年了,他对我慷慨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西泽尔冲口而出,忽然间明白过来,再度沉默。

隔着墙壁,他的同胞妹妹甚至能感应到这一瞬间他的震惊和愤怒。原来,即便是西泽尔,也有谋划不周或者想不到的时候——是的,他怎么没想到呢?如果想要寻求权力和王位,最快捷最直接的方法并不是寻求当权皇子的支持,而是直接去求助于教王本人!

“你,为我父亲服务?”许久,西泽尔低声开口,一字一句。

“是的。”雷回答,“从十年前替琳赛夫人秘密行刑开始,我一直为教皇服务。”

长长的沉默,空气仿佛凝结。

十年前……这个人,居然是参与过当年处死女巫行动的教皇心腹!

“你出卖了我么?雷?”西泽尔喃喃,“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是不是?”

“很抱歉。我的确是一位双面间谍,游走于利益之间,分别为你和你父亲服务。”雷声音依旧优雅,顿了顿,低声微笑:“但是殿下请放心,我会对公主好的。她实在令人心疼。”

“呵。别妄想了!”西泽尔终于忍不住冷笑,“我不会让你带走阿黛尔的,雷。”

“可是你无法阻止。公主已经答允了我,教皇也很高兴看到我的求婚。”雷微笑着反驳,“你们这对兄妹在翡冷翠闹得实在不像话——到处都有流言蜚语,说公主越来越放荡无忌。而殿下您为她滥杀无辜,教廷的声誉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所以,如果能让我把公主带去卡斯提亚,对教皇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西泽尔冷笑不语。

“何况,公主迟早是要再度出嫁的,她不可能永远属于您,殿下。”雷意味深长的开口,“而嫁给我,总比嫁给其他人强——因为我明白她的过去,也懂得她的痛苦。”

“闭嘴吧。”西泽尔终于忍不住冷笑,讥诮,“不要用所谓的爱情来粉饰你的阴谋,雷。我不是傻瓜,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用心——雷,你和我父亲是同谋者。你们拆开我和阿黛尔。为的是胁迫我,是不是?”

“……”这一次轮到了雷沉默。

西泽尔的声音锋利冰冷,“这几年来父亲已经开始警惕我了,他站在苏萨尔和普林尼那一边——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已经着手想要除掉我了吧?最后的交锋还没开始,所以他要作为心腹的你替他牢牢的控制住阿黛尔!”

“殿下。”雷轻声叹息,“你果然远比教皇想象的可怕。”

西泽尔冷笑:“雷,如今才明白站错队已经晚了。”

“殿下难道一点也不怕么?”雷笑了起来,声音轻微而森冷,几乎可以听到银刀在他手指间旋转的声音,“要知道教皇他有可能下了密令给我,让我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除去这个开始不受控制的儿子——比如现在这样的场合?”

门后的阿黛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直起了身子。

“不可能。”然而门外的西泽尔却在冷笑,并不以独自面对这样可怕的杀手为意,“在我的军权没有削除之前,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敢那么快对我下手——否则明天清晨南十字军团见不到统帅,就会发生哗变。”

一边说着,他手里的象牙柄手枪却已经打开了保险,手指轻轻搭上扳机。

雷沉默下去,最终轻笑了一声:“殿下,你真的令我非常佩服。”

“可是你却让我失望。”西泽尔冷冷回答,“雷,我很信任你,甚至把最珍视的妹妹托付给你——但我要你守护阿黛尔,却并不是意味着允许你监守自盗。”

雷不以为意地微笑:“面对着翡冷翠玫瑰,谁不会动心呢?”

“雷帝欧斯·德·费迪南伯爵!”西泽尔忽然提高了声音,彷佛在说给谁听,“你以为你们的这些阴谋可以得逞么?——阿黛尔,现在你来亲口告诉他:你是不是愿意嫁到卡斯提亚去,成为这个阴谋者和野心家的妻子?!”

那扇秘密的门猝及不妨的被推开,微弱的灯光照入了神龛后的密室。

在费迪南伯爵脱口的惊呼声里,暗门开了。昏暗的灯光下,阿黛尔蜷缩在空荡荡房间正中的椅子上,仿佛要逃开什么似地拼命往后靠去。然而避无可避,她只能抬起脸,凝望着门口出现的两个男子,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

“雷?”她轻声恍惚地对他道,“你好。”

费迪南伯爵站在那里,怔怔看着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少女,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银刀瞬间刺中了他的心脏。那个刹那他的脸色甚至比吸血鬼还要苍白,倒退了一步,那把小小的银刀落地,铮然直插地面。

一同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还有一支刚削完了尖刺的血红玫瑰。

三人沉默地相对。

沉默里,空空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寂静如死,只有不知何来的风盘旋在廊道和室内,仿佛黑暗里幽灵的窃窃笑语。

那一瞬的相对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遥遥的只听到钟楼上钟声敲响,连绵不断的回荡在翡冷翠上空,宛如滚滚春雷,将所有人的心神重新惊醒。

“殿下,”许久,仿佛不能再承受少女那样空洞的眼神。费迪南伯爵灼伤般地转开了视线,喃喃,“你……真残忍。”

“不,”西泽尔走过去,揽住了妹妹的肩膀,俯身亲吻她纯金的长发,“我只是想让阿黛尔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阿黛尔仿佛怕冷似地蜷缩着,不停微微颤栗,宛如婴儿一样地茫然看着这两个人。直到哥哥的手臂回过来,稳定而牢固地将她围绕,她才发出了一声叹息,将身子紧紧地靠了上去,仿佛一个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你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西泽尔低声耳语:“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爱你。”

阿黛尔公主的第三次婚约在没有正式成立的时候便夭折了。

在公主一年的守丧期还没有满的时候,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便私下许诺。试图将女儿第三次许配给雷帝欧斯·费迪南伯爵——而后者即将继承卡斯提亚公国下一任大公的位置,年轻英俊,是社交界著名的倜傥公子,无数贵族少女的梦中情人。

这本来是一门看上去非常相配的婚姻。然而教皇在太阳宫召见女儿,私下征询她的意见时,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一直以来温顺听话的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父亲,只是直接扬起了手,抽出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深陷在高椅内的老人看着她,眼神冷亮。

她脸色苍白的提起染满血的裙裾,行了一个屈膝礼:“父亲,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也不愿意嫁人——明年三月,等守丧期一满,我就进圣特古斯大教堂当修女去!”

“请您成全我。”

“否则,就让马车载着我的尸体去异国和亲吧!”

阿黛尔公主发愿要成为修女的事情。在一周之内震惊了整个翡冷翠。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守丧期满,但是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已经为她腾出了房间。在那期间,公主独自居住在镜宫的最高一层里,曾经连接举办过盛大舞会的宫殿如今门庭冷落,再也没有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的景象——

这一切让翡冷翠的从贵族到平民都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说公主是在过了多年的放荡生活之后,幡然悔悟,成为了女神忠实的仆人;有人说公主是因为几次出嫁都害死了丈夫,觉得罪孽深重,干脆舍身成了修女;而另外也有人说,是因为教皇非常不满女儿的荒唐,为了保持教廷的颜面,所以秘密下令强迫她出家。

没有人知道她的处境,除了每晚造访高楼的风。

夕照下的翡冷翠庄严而美丽,这座圣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散发出神谕般的光辉。

圣特古斯大教堂里传出布道和赞美诗的声音,神父的声音在召唤着迷途的羔羊,钟声回荡在苍茫的天宇。一群群灰白色的鸽子在天宇里飞翔,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系着,不停地绕着尖顶的教堂,一圈又一圈,从起点一次次的回到终点,永无休止,永无解脱。

她独自坐在玫瑰,窗前,怔怔地看着身外的一切,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睛。

“女神啊,祈求您赐与我平静安宁……”她握紧了胸前的纯金神像,喃喃。

“愚蠢。你以为逃到修道院里,就能得到解脱了么?”

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日暮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