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

二十一、咬尾蛇

费迪南伯爵离开翡冷翠的第三个月,便是苏美女神的百年祭。

为了这个百年一遇的盛大节日,翡冷翠教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整个圣城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洒了玫瑰花瓣,房顶上放满了鲜花,甚至连贫穷紊乱的东方区都变得井井有条。圣特古斯大教堂早早的被内外装修一新,在祭典前夜向教民开放。

圣格里高利历32年的3月15日,无数教民连夜涌向教堂,其中不乏远自千里之外来的虔诚教民,西域各国的君主都派了使者祭献参拜,甚至连东陆大胤和晋国都派来了使者道贺,盛况一时无双。

至高无上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民众面前罕见的露面,亲自主持了祭典,一系列盛大的仪式让人们眼花缭乱:主祭、共祭、辅祭、行礼致敬、念忏悔词、洒圣水礼、唱光荣颂、念集祷经、行圣言礼……

就在那一天,翡冷翠的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正式成了一名修女。

无数翡冷翠的贵族目睹了这教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

她名义上的养父、事实上的亲生父亲,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大弥撒上主持了新修女的发愿仪式。教皇手持金杖,朗声叩问自己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你愿意放弃俗世里的种种留恋,成为一个纯洁高尚的修女,舍身侍奉神吗?”

“是的,”美丽的翡冷翠公主头戴花冠,忽然抬起脸,一字一句地清晰开口:“我愿意永远侍奉女神,至死不悔。”

观礼的人群里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叹息。

谁都没有想到,阿黛尔公主发的居然是永愿!

所有的女教民在成为修女时都要发效忠女神的愿,这被认为是修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然而。一般入教的修女首先发的都是暂愿,即一年愿,以后又要连续发三年愿和五年愿。在此期间,发的愿可以随时解除,修女也可以离开修会。

但一旦发了永愿,便意味着永远的舍身侍奉女神,再不能回到俗世。

贵族们窃窃私语,带着一丝不信与猜疑——对于阿黛尔公主的这次出家,大多数贵族都认为这不过是教皇暂时平息流言的手段而已。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到、公主竟然是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了不能翻悔的誓言,选择了永别尘世。

“端懿皇后品性如此坚贞,实为大胤之荣耀!”从东陆千里迢迢赶来的端木丞相忍不住上前一步。匍匐跪拜,“在下回国一定禀明皇上,为皇后广立牌坊祠堂,旌表天下!”

然而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跪在神坛前。巨大的苏美女神像在无声俯视着她,仿佛俯视着一只无辜的羔羊——此刻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到了教皇父女身上。因此没有人发觉就在那一个瞬间,女神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雕像的脸仿佛忽然柔和了,那种肃穆如冰雪的审判神色悄然变化。

人群在低声议论,然而教皇亲没有过多的震惊,只是注视了女儿片刻,在她发完愿后开口接受了她的奉献,并让她领受了终身圣愿的标志——一枚纯金的戒指,并将进堂时头上的花冠换成茨冠。

仿佛被这样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教堂内沉默一刹,然后掌声大作。

她的诸位兄长站在观礼的人群里。默默看着自己的妹妹脱去凡俗的身份,戴上那枚戒指,斩断和他们的亲缘联系,成为神的仆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苏萨尔皇子默默转头看了弟弟一眼,发现西泽尔的脸色平静如水。

此刻管风琴的乐声响起,唱诗班的咏唱和神甫的福音如海潮起伏,把仪式推向了高潮。苏萨尔皇子回过神来,和弟弟们逐一上前,与新修女握手、拥抱,做最后尘世间的告别。苏萨尔低声叹息,嘱咐妹妹保重;普林尼则泪水涟涟,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只有西泽尔没有说话,默然地上前拥抱妹妹,久久没有分开。

“等着我。”他侧过头,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阿黛尔震惊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光芒闪烁莫测,隐隐令人恐惧。他缓缓对她举起了左手,阿黛尔身子忽然猛烈的颤抖起来——

一枚由发丝绕成的金色指环,在他的指间微微闪烁。

“连神也不能阻隔我们。阿黛尔。”他低声微笑,松开了手,缓缓退入人群,“等着我。”

西域最高贵的女性:翡冷翠的阿黛尔公主,就这样在苏美女神百年祭的大礼弥撒上发出了最为神圣的永愿——把自己永远献给女神,终身侍奉教会。

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她的父亲赐给她无数的金银器具。然而这番好意却被阿黛尔坚决的推辞了,在琳琅满目的珍宝里,她只选择了寥寥几样日常用品随身带走:比如东陆带回来的那把宝剑和一面不知是谁馈赠的小小铜镜。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留给她的所有回忆。哪怕伤痕累累不堪回首,却依旧被静静保留在心底,不曾随着她的舍身而被遗忘。

然而,没有人留意到她独独遗弃了那一口古老的、曾经陪同她两次出嫁的柜子。

——除了西泽尔。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随着人潮一起离开了教堂。然而,当阿黛尔在熄灯后一个人穿过鬼蜮,悄悄回到教堂深处的那间密室里,准备在那儿祈祷忏悔到天明时,却震惊地发现那个柜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镏金玫瑰的把手折射出幽幽的光泽,古旧华美的柜子仿佛一个小小的牢笼。

“哥哥!”她跪倒在地,抬手掩住了脸——他知道她想要遗忘什么,想要斩断什么。所以他在无声的告诉她:这不可能!

她在密室里跪了许久,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某种渴望,轻轻的打开了柜子。仿佛在空空的柜子里看到了昔年那一对在黑暗里相互拥抱的孩子,久违的刺痛钻入心底。

阿黛尔公主就这样被永久的关闭在了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

翡冷翠对此议论纷纷。有一些贵族私心里希望皇室再出一次丑闻。比如被迫当了修女的公主会忍不住寂寞,做出一些有悖于教规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年多来,这位曾经的舞会皇后、沙龙贵妇洗去了一切奢华,和其他修女过着一样的生活:当清晨的钟声敲响五下的时候,便起床洗漱,随后进教堂作默想、望弥撒、出堂、吃早餐,九点上课或在外边工作、学习,唱赞美诗。午饭后,再进教堂做私省察,念《圣言经》。晚饭前做晚课。饭后进堂做公省察,念第二日的默想题目。晚上九点出堂熄灯休息。

周而复始,规律而又安宁。

此外,帮助赈灾、救济穷人、到医院、养老院从事无偿服务,这些也都是修女日常从事的活动。所以每隔一个月,翡冷翠的贵族和百姓也能看到修女院大门打开,一群穿着黑白两色素衣的修女走上街头。为穷人募捐。阿黛尔公主也在其中。

“捐钱给穷人,就是放贷给神,终获回报。”

她的语声安详柔和,眼睛在面纱后宁静闪烁,令所有人都无法拒绝。有时候修女队伍也会遇到一些贵人,比如打猎归来的皇室,或者是出游的贵族们。到那个时候阿黛尔公主也不会回避或者退缩,只是走到那些马车前,对着那些用惊愕探究眼神望着她的贵族们双手捧出金盘,沉默着请求布施,往往能得到惊人的厚赏。

她仿佛从尘世里抽身离去了,翡冷翠上空却乌云密布。

大皇子苏萨尔和二皇子西泽尔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他们拥有各自的亲信和势力,一个在教廷里发展势力,一个培植了自己的军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连教皇都已经无法阻止两个儿子之间的敌对。皇室里一场惨烈的争夺战即将上演,翡冷翠贵族圈里已经人人自危。

然而,只有修道院里的阿黛尔公主对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

这样枯寂宁静的生活令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自从出生以来她身上缠绕着的诸多流言宛如涂抹上去的金粉一样,在神的光辉之下纷纷剥落,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

那个宁静孤独的影子。走在白色石头砌筑的圣城里。仿佛是一个尘世之外的幻影。

圣格里高利34年3月的某一天,深夜一点钟。在贫穷凌乱的东方区,阿黛尔修女刚刚为一个死去的贫民祈祷完毕,准备和另一个小修女提灯返回修道院。

东方区的石板路崎岖而肮脏,每走几步就会溅起污水。小巷长而窄,挂满了各种褴褛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只有在小巷上空升起的月亮,还是如皇宫里那样冷而亮。

在万籁俱寂的刹那,台伯河上传来了歌声。那是捞尸船上的船夫在月下歌唱。那个老人撑着船,在污水里打捞着,唱着各种俚语和歌谣,声调悠扬神秘。他在唱着:“那皇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尸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阿黛尔怔怔站在桥上,身子忽然间微微发抖。

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暗淡的影子模糊扭曲,如附骨之蛆一样默不作声地跟随着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仿佛是幻觉,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动了起来——

仿佛蛇一样的蠕动。

阿黛尔的手猛然一颤,那盏灯在叹息桥上跌了个粉碎。水上的歌声忽然中止了。台伯河里传来捞尸人的惊呼,那个和尸体打交道半生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震惊地低呼:“蛇!神啊……蛇!”

小修女吓得哭泣。阿黛尔脸色苍白地把她揽在身后,视角里却瞥见了一道巨大影子从河面上腾起。凄厉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无数冥冥的哭喊。

冷月下,果然有一条巨大的蛇!

那条蛇盘绕在水面上,身上的鳞甲都张开了,额心放着光芒。它张开了口。只是微微一吸,河里的冤魂们便在哭泣和呼啸中从水底升起,然后仿佛烟一样地被吸收入蛇口。

这、这是……魇蛇?!

阿黛尔捂住了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巨大的蛇蜿蜒从水面掠过,一路吸取了无数魂魄,然后消失在台伯河的上游。水面随即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阿黛尔怔怔的站在叹息桥上,看着捞尸船从桥洞下无声随波流出——船上的捞尸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那一盏风灯还挂在那里,一明一灭。

阿黛尔怔了半晌。然后疯了一样的朝着教堂奔跑而去。

回到圣特古斯大教堂修女院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夜末。

阿黛尔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房间里。

坐在床上颤栗了良久,终于撑起身体,在冰冷的水盘里洗了自己的双手和脸。然后拿出铜镜,对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就在那一瞬间,她全身忽然冰冷。眼睛!

有一双眼睛在镜子里看着她!

她怔在原地,无力地扶着水盆架。怔怔凝望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

而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在凝望她,带着许多个夜里曾经在她梦境里出现过的复杂表情,仿佛黑色的火。

“是你!”她低声脱口,撑住水盆架转过身来,“楚?是你!”

房间的玫瑰窗下坐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那个黑衣男子有着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长发,眼神亮而静,整个人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他的手里持着一支紫玉箫。有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来,吹过他手里的箫孔,发出幽怨的长吟。

“是我。”那个人低声回答,宛若叹息。

龙在教堂外逡巡,他的身后环绕着淡淡的光芒,那种光芒是神圣的,令她不自觉的退避。

“你……”她怔怔看着他,“来了翡冷翠?”

“是的。”公子楚静静凝视着她,许久才轻声叹息,用华语回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说过一定会回来看你,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她无言地捂住脸,跌坐在单薄的木板床上。

“你变了很多。阿黛尔。”他轻声道,走过来坐在她的身侧,“当我在东陆听说你发愿成为修女时,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了你的力量,知道你不会再听凭摆布。”

她微微笑了一笑,脸色苍白,却不置可否。

她死死抓住胸口的女神像,极力平息心中汹涌地情感。然而在他伸出手试图拥抱她时,她却抬起手阻止了他。他身上的那种光芒刺得她痛苦无比。

“楚,你究竟为什么来?”阿黛尔低声再度问,“没有听说过东陆皇帝到访翡冷翠的消息,你是私下来的对不对?是什么令你这么做——我哥哥还是我父亲?”

公子楚顿住了手,凝望了她片刻,终于笑了一笑。

“你比以前更敏锐,阿黛尔。”他道,放下手坐得离她远一些,“可是,越聪明,懂得的越多,往往是越不快乐的——为什么你不单纯地相信我是为了你而回来的呢?”

“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阿黛尔低声。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终于道:“我是为了你的几个哥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