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月出,正是露微花盛开之时。”

楼心月手中银簪轻颤,新妆已成。

杨逸之微微一揖,缓步西行。

他忽然之间,又有些怅然,他该在此刻西去么?

红影依稀,尽皆被三阴暗影挡住。

这无比鲜艳的新妆,却又有谁能看?

银簪两折,无论多新的明媚,若无人赏便已残。

西去有山名御宿,在山顶最高处,有花名微露,每当盛开之时,阁主便饮酒花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那是苍苍茫茫的寂寞,又有谁能知晓?

杨逸之缓步上山,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两年前,洞庭之上,番僧遮罗耶那疯狂屠戮中原武林,是他纵一叶扁舟,只身而来,对决宛如神魔的异族高手。

那一次,他没有犹豫。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是对的。

然而这一次呢?

江湖中最大的浩劫或许就要从今夜开启,而他空有高绝的武功,却不知,如何才能力挽狂澜,如何才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那轮明月渐渐自东天升起,将幽光洒满他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华本身般清冷。

江湖多难,他应该振作的。

他的身形这才快起来,仿佛与月光溶为一体,缥缈直上。

直上山顶。

楼心月没有骗他。

当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

初生的芳草在山顶铺开一层厚厚的锦茵,却又被夜露打湿。

芳草之上,一株花树映月婆娑。

枝叶扶疏,花却只有一朵。

微露之花,孤绝傲世,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赏,只盛开在人迹渺然的山林中。

只开一夜,便已枯萎。

正因如此,这一夜才会如此灿烂,尽情炫尽风华。

卓王孙独坐花下,遥望在半空正徐徐盛开的露微花。花枝摇曳,仿佛也在感叹红颜何幸,能于寂寞深山中,得知己之赏。

于是,露微之花开得更加绚烂,仿佛要将终年的寂寞,都在这一刻补偿。

卓王孙束发披散,青衣微敞,半倚在花树下,一任夜露落了满身。

他手中握着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盏,杯中珍珠红、琥珀浓,映出一轮绯红的明月,可以想见杯中佳酿的芬芳。

但他却并不饮。

朦胧月色将他宛如太阳般光彩逼人的容貌点染出些许柔和,让他看去不再如暗夜的王者,恣意张扬着那足以撼天动地的杀意。

这一刻,他仿佛只是醉卧花下的名士,在初春月夜沉醉在这孤芳绽放的美景中。

然而杨逸之知道,这不过是表像而已。

琉璃盏中的酒色返照,隐约可见他那双如瀚海般深沉的眸子。

只是,那双眸子中竟然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如此天地大美,也不足以让他动容。

虽然惊鸿一瞥,但杨逸之知道,眼前这个人,依旧是那个站在高处,俯瞰尘世,执掌着生杀予夺的王者。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打破了月色的宁静,一阵入骨的寒意弥散开来。

卓王孙没有回头。但他盏中的美酒却已荡开道道涟漪。

一时,山巅虽然仍是春月照耀,霜露沾衣,但香气飘来却已彻骨。

月凉如水,每一枚绽放的花瓣,仿佛都被这摄人的寒意冻结,花瓣虽如故,花心已枯萎,化为纷扬残雪,缓缓飘落。

杨逸之的脸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轻叹道:“我相信,武当三老绝非你所杀。”

卓王孙没有看他,只轻轻转侧着手中的琉璃盏,目光停伫在杯中返照的一轮明月上。

他冷冷道:“那你为何而来?”

这句话说得极轻,并未带上丝毫情感,但那股寒意却更浓,春色顿时化为严冬般肃杀,那朵盛放的娇颜都在他身后无声战栗。

花露如血。

或许,一字回答不对,就会是天下无尽浩劫的开端。

但这一次,杨逸之却并没有丝毫迟疑,淡淡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卓王孙将酒盏从眼前挪开,斜瞥着杨逸之,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一字字道:“你——为——谁?”

杨逸之断然道:“天下。”

卓王孙微闭的双眸突然睁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要将他看透。

然而,杨逸之只是淡淡地站在花树前,整个人在盛极的月华下,却仿佛早已澄澈如水,并无丝毫杂质。

卓王孙道:“何为天下?”

杨逸之仰望皓月,朗声道:“当日你我嵩山顶上之一诺,便是天下!”

卓王孙握盏的手立时顿住。

他再次打量杨逸之,这个一直如魏晋名士般谦谦如玉的君子,这个仿佛永远游离于江湖之外的隐士,而今竟是如此的执着、坚决地站在他的面前,对抗他本不可一世的力量、气度、智慧、风仪,以及一切的一切。

卓王孙注目手中的杯盏,久久无语。他披散的长发就在夜风中几度扬起,又徐徐落下。

这座山,仍在太昊阵中,在他的掌控之下。

若他出手,这便是杨逸之的绝境。

然而,他有肃清江湖的力量,有摧折万物的杀气,但却折服不了此人,折服不了此人的天下。

杨逸之看着他,缓缓道:“天下不能坏于三人之死。”

卓王孙不答。

杨逸之道:“所以,武当三老绝对不该是你所杀!”

卓王孙冷笑:“不是我,又是谁?你的‘天下’会相信么?”

杨逸之踏上一步,注目卓王孙道:“你若说,我会信。”

他的话音十分诚恳,但卓王孙却只拂袖冷笑道:“你却代表不了你的天下。”

杨逸之道:“若得你一诺,当以三月为期,还你清白。也还天下清白。

卓王孙大笑:“你的天下于我何用?”他挥袖遥指山下太昊阵:“三月后,天下已在我掌中。”

此语并不高声,但却已惊动天上之人。

卓王孙衣带未束,袍袖翻飞,宛如灭世的神魔,即将挥剑而起,割裂中原。

林间夜露簌簌落下,却似乎为这升腾的杀意搅碎,砰然暴散,在两人中间炸开一团团彩雾。

杨逸之岿然不动,一字字道:“我只相信,天下亦在你心中。”

夜露突然凝结,满天狂舞的杀气,也因这句平凡的话,而如春水般徐徐化开。

卓王孙注目手中酒盏,神色隐藏在散发的阴影下,看不出变化。

呛然一声轻响,却是他在拔剑。

一道剑光如腾蛟起凤,裂空而出,卓王孙持剑在手,冷冷道:“玄都剑仍在此。”

杀名人而用名剑。

天下共知,此乃卓王孙的习惯。从未改过一次的习惯。

第二个习惯,便是杀人后当葬此剑于地而去。

玄都剑,正是当日嵩山一战中,卓王孙为武当三老准备的名剑。

剑仍在。

——这已是最好的辨白。

杨逸之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风露凄迷,不知何时,山中的寒意已经点点消散,一切又已回复了春夜的静谧。

卓王孙依旧独坐花下,手中半握一尊琉璃盏。

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意,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顿时变得和煦而可亲,他轻轻转侧杯盏,道:“三月后,当邀杨盟主共饮此杯。”

第一章 九天阊阖开宫殿

嘉靖皇帝端坐在道台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罗列着厚厚一叠奏疏,以及青藤纸写就的祭天青词。这些奏疏与青词杂迭着,正如大明的江山一样,在神仙方术中飘摇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关于东南倭寇的,另一半,是关于各地连年的饥馑。这些,都让嘉靖有些烦乱。

大明得天之佑,祥瑞不断,偶尔有些小麻烦,这些臣子竟然无一个能分朕之忧!

嘉靖月白色的道袍因恚怒而波动起来,露出他手上紧紧握着的那一封奏疏。隐约可见奏疏封面上红色的“八百里加急”字样。嘉靖帝的指节因用力而变得发白,但最终,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整个身躯松弛下来,倚在沉香木的辇上。

无疑,这封奏疏,才是嘉靖帝怒气的根源。

嘉靖帝目光抬起,缓缓移过那雕刻着流云般经文的白玉陛,最终注目于深深叩首在台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感受到这威严而凌厉的目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嘉靖冷笑。

他用力将奏疏掼下,轰然一声响,奏疏落地的声音,在这沉静空阔的大殿中是那么的响亮。跪着的人一阵颤抖,几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嘉靖的怒气宛如郁积着无穷的雷霆,将要喷发而出:“朕设安宁、曲先、哈密等卫,命汝为甘州总兵,看管边塞,意在惠民体天,滋养柴达木圣泉。汝究竟做了什么鱼肉百姓的祸事?”

那人战战兢兢地道:“启禀陛下,微臣上承皇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哪里敢鱼肉百姓啊!”

嘉靖帝怒道:“如此,圣泉怎会干涸!”

那人不敢再辩,伏地叩首,鲜血溅红了白玉宫阙。嘉靖帝心中烦恶,摆了摆手,道:“乱棍打死!”

几名太监远远答应一声,急步走上前来,将甘州总兵拖了下去。那总兵面如死灰,只是他至死也没想明白,奔涌不息的柴达木圣泉,怎会在一夜之间干涸了呢?

远处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化为一声哀吟,郁闷而沙哑,是那总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靖帝的烦恶却一点都没减,他顺手拿起一本青词,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满了华丽的句子。这往日他最喜欢读的文字也无法引起他半点的兴趣,他不耐地将青词丢开,长叹道:“难道上天不再眷顾于我,是以令圣泉枯竭么?吾自履大宝,天无日不显祥瑞,为何今令圣泉干?”

他修习仙道三十余年,神仙道士找了无数,却仍不能脱却凡俗,心中本就有无数疑惑。此时被圣泉干涸之事触动,心中这份郁闷无处宣泄,就欲唤人将甘、凉诸州的大小官员全都招来重罚,以挽回天心。

帘帷卷动,小黄门俯地来报:“吴越王求见。”

嘉靖帝叹了口气,道:“让他来陪朕说说话,也好!”

小黄门躬身退出,片刻,只见一人冠带煌煌,相貌威武之极,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满面春风,见到嘉靖帝,跪禀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嘉靖帝皱眉道:“你何须在这个时候来讨朕生气?柴达木圣泉干涸,朕心正不快。”

吴越王起身笑道:“臣弟正为此事而来。天大的喜事啊!”

嘉靖帝虽然宠爱这个弟弟,闻此言也不由怫然不悦,面色一沉,道:“此乃凶兆,喜从何来?”

吴越王笑道:“禀皇上,柴达木圣泉虽然干涸,但居庸关外的一个小村名添寿村,其村中有一口千年枯井,日前突然涌出了一道甘泉,吴清风国师适在此地,目睹仙光灵气随泉水喷出,急忙用无上道法推算,确认为柴达木圣泉无疑。是圣泉虽在柴达木干涸,却又在添寿村再现,此不为皇上之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