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的目光也与永乐公主一样,再也转移不开。

一个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独自伫立在乱落的花雨中。

他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他似乎没有感到来人的打扰,目光只凝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一道丝缎般的光芒仿佛从九天裁下的星河,缓缓流泻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将要乘云鹤而参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天孙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齐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的照临。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飞过白衣男子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的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皋。

树头夭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坠落,白衣男子的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那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

指尖一线清光挥洒而出。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永乐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来。玉指漫挥,花落如雨,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伫,便与指尖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悠扬清骏的乐声,便由其中挥洒而出,然后纷纷落下。而那绯红之尘也便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女之花,绵绵泊泊地散开,在他身周扬起一世红尘。

红尘,映衬着他如雪的衣衫,让他的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曲调连绵悠长,宛如流水一般在桃林中滑过。万点绯红的桃花从他手中无声飞散,如疾雨,如陨星,如天地间散漫的尘埃。

但永乐公主眼中却没有落花,桃树,她只看到了一袭白衣,萧散漫舞。

舞尽风流只馀香。

清音高远,调随花动。

永乐公主这才明白,他竟是以桃花为琴,风月为弦,弹奏出这堪比天籁的琴音!

身后,好容易收拾好仪仗的扈从也陆续赶来,但几乎每个人都忘了为这陌生人的闯入而惊讶,甚至来不及拔刀维护公主的安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花林下的这个白衣男子。

他们是不解音律的军人,却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

每一朵桃花的陨落、破碎,都宛如悲伤的精灵,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奏而舞,最后舞尽生命,化为尘埃。

而他温润如玉的双手,则是天地间最好的舞台。

曲调转疾,花飞如雨。

这曲调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虽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白衣男子并没有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那道光芒。

光芒宛如轻粉的缎带,在微风里,落花中,他手间轻轻飘扬。而落红就在缎带中再度绽放。这是零落前最后的美丽,哀艳得惊心动魄。

微红的光芒返照在他脸上,衬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他星辰般澄澈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是如此心无旁骛,就算天地改异,岁月变迁,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而他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为生命的陨落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音渐渐远去,仿佛从天际而来,又终于回归九垓。

白衣人一曲终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

良久,那群官兵才惊醒过来,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树前围了个半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永乐公主似乎仍在梦中,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对音律也颇有涉猎,但这一曲实在太过高远出尘,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历。

栖鸾低声叹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轮袍》”

“《郁轮袍》…”永乐公主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道:“莫非是…”

栖鸾道:“正是王维所奏《郁轮袍》。”

传说大唐开元九年[p1] [1],太原王氏子弟、大诗人王维到京师应试,求取功名。他听说状元已经内定,却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状元。

此时,弹琴者为雅士,听琴者何尝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乐公主矍然一惊,目光透过那层层飞舞的桃花,落在那袭白衣上。漫天红粉中,那白衣竟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莫非他便是九天降下的神仙,特地来点化自己的么?

自己与父皇舍弃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终于感动了天地清正么?

永乐公主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忍不住滚鞍下马,向那人走去。

一点淡淡的光华裹在桃雨纷飞中,轻轻将公主阻住。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滚滚红尘,无尽繁华。

白衣人悠然叹息,那叹息也似乎出于尘外,不落言诠。

公主稽首,虔诚问讯道:“请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与漫天飞红映衬着,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让众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却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白衣人微微叹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乐公主忙道:“先生请讲。”

白衣人抬头遥望远方的流云,道:“《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是故,某以落花为琴,才能不辜负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独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乐公主心中微感惭然,她修习道术,最喜欢听这天地众生之语,闻言道:“先生请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当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万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乐公主望着杨逸之,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却是在高阁绣塌上执麈清谈的温文公子。

大唐开元年间,九公主当年助王维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风流,如今她呢?

她虽贵为公主,但面对一曲风流绝尘的《郁轮袍》,面对一个宛如王维般优雅从容的男子,又如何能抗拒,这段传奇诞生在自己手中?

杨逸之也在望着公主。

他知道父亲孤忠耿直,是万万不肯逃走的,所以才只能用这唯一的法子,以琴音干谒公主,讨来一封赦书。

他一生落落,所能奉者,也只有一剑、一琴。同时,他也希望公主能真正体会“道”之极诣,方才不枉了修仙之名,免从于皮毛,为祸社稷苍生。

这,何尝不是一段传奇。

面罩掩映之下,永乐公主轻轻咬住了嘴唇。面前这个温文清谈的公子,重又变成了世外高绝,不可企及的仙人。

帝胄皇贵,也许才会知道,最难施舍的,恰好是这点仁心。

但这一次,她要成全他。

她要成全这份风流,成全这段传奇。但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此次前来,是要祭拜天地,祝祷圣泉,并未有仁心可施之处——不如,回去后让父王大赦天下好了。

栖鸾见她犹豫,道:“兵部尚书杨继盛遭无妄之灾,似乎正应该赦之,以成仁心。”

公主点头,轻轻挥手,道:“放人。”

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

欧天健慌忙跨上一步,拦在囚车前道:“杨继盛乃是圣上亲判的要犯,请将军三思!”

永乐公主面色一沉:“圣上的裁夺算数,不知道我这如圣亲临的尚方宝剑,又算不算数?”

欧天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杨逸之缓步向囚车走去。漫天桃花并没有被他的身形带动,他走出这颗桃树的笼罩,便如走进了万丈红尘。

得公主一诺,父亲便不是违背朝廷。那他便可以离去了。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为此,他不惜走入红尘

第三章 天书遥借翠微宫

杨逸之缓缓行到囚车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顿时沾满泥土。他的容颜虽仍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但眼中的从容优雅,却已化为了刻骨沉痛。

众人都是一怔,没想到,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会对杨继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义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头,就算他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将自己的目光加于这个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杨继盛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严父的怒颜下,百口莫辩,只能离开家门,流浪四方。

冥冥中,杨逸之似乎能感到杨继盛苍老的面容正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这颗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满了凌厉的怒意。

杨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发现,自己也许彻头彻尾地错了!

无论永乐公主还是吴清风,兼或权倾天下的吴越王,在这位老人的心中,无疑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清君恻、平民愤,又何堪求这些人?他杨继盛为官耿直,从未为私事求过别人!

而现在,杨逸之却屈于这些权贵之下。

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风流俊赏的公子,野史盛谈的公主,曼妙绝伦的佳音,流芳天下的传奇,在杨继盛的眼中,却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诗人王维,也一样白璧微瑕。

他杨继盛一生清白,老年岂受如此之污?

杨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头。

就见杨继盛注视着他,一个无比鄙薄的字一点点从他齿间迸出:“滚!”

杨逸之身如沉劫灰。

无馀谷中,他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杨继盛劫走,但只因严父不愿承担逃狱之名,便千辛万苦,求来这一纸赦书。

这几日来多少艰辛,多少安排,才换来的赦令,在他眼中,却是如此不堪一顾。

换来的,只是他眼中的鄙薄与讥诮。

这些鄙薄与讥诮就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

杨逸之只觉胸前的伤口一阵血气翻涌,鲜血忍不住又要呕出。

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口鲜血压住,但压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剧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了。”瞬息间,轻轻一指已点在杨继盛颈侧。

杨继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软软倒下。

他不敢想象杨继盛醒来之后会如何责怪他,但他宁愿受万种责罚,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年迈的父亲,落到刘世忠手上!

杨逸之手指触到杨继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杨继盛身上遍布的伤痕。这一具躯体的确已孱弱不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

杨逸之眼中一热,胸前刺痛更剧,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内息。

——这是与天下何等样的绝顶高手对决时,都不曾出现过的痛!

杨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识地握住囚车木栏,缓缓用力,要将它强行震断。

啪的一声轻响,木屑纷飞。

然而,同时迸射出的,还有无数道极细的寒芒!

这些寒芒细如毫发,又与木屑的颜色一致,肉眼极难分辨,无声无息地向杨逸之袭来!

杨逸之面色一变,指间光芒猝然凝聚,向这团寒芒斩落。

啪啪啪,又是一阵碎响,三道同样的寒芒,分别从囚车东、西、南面的木柱中激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