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的一声轻响,清鹤剑点了出去。这一招乃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杨逸之于嵩山顶上见花如意施展过,便已记住,此时随手施展出来,加上他妙绝天下的用剑心法,竟然后发先至,赵全的拳头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尺多远,他的剑尖已然点在了赵全胸前。

赵全拳头立即顿住,刹那之间,已将前冲的劲力全都消解,耳听铜鼓轰然一声巨震,赵全左掌推出,合着铜鼓巨声,声势猛增一倍,向杨逸之手腕疾扫而来。

清鹤剑一转,剑尖斜指,恰恰是赵全臂弯之处。赵全若是不收势,固然能击中杨逸之,但他的左臂,势必会被长剑刺中,从此便是废了。赵全目中闪过一丝惊惧,右拳迅捷无伦地冲出,竟抢在左掌之前,向剑脊上抓去。

杨逸之长剑微微一侧,剑脊立变为剑锋,赵全右拳宛如送上来被他宰割一般,待要再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

长空中宛如雷霆闪过,一道剑光直劈而下!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杨逸之也不愿直撄其锋,何况他本就不愿伤此两人,清鹤剑一收,身子飘然后退。

剑光如电,顾不得伤杨逸之,挡在了赵全身前。赵全左掌右拳一齐击空,身子踉跄稳住,脸色已变得一片煞白!

他明白,若非杨逸之手下留情,他的双手便废在了清鹤剑下!

长发萧萧中,李自馨的脸色一片阴沉,冷冷盯住杨逸之,道:“我兄弟二人本不想动杀机,但你居然逼得我们出剑,那就休怪得罪了!”

铮然声响中,赵全也是长剑出鞘,与李自馨并肩站立,两柄长剑遥遥对着杨逸之。一剑在手,他们的气度立即大不相同,再无先前那种草莽粗豪之态,隐然竟有剑术大家之风采。

两人眼睛中迸射出凌厉的寒光,凛然对着杨逸之。

杨逸之缓缓收回清鹤剑,叹道:“谁没有错过的时候?其实,你们不必这样隐姓埋名,窜身北地的。”

李自馨冷笑道:“不必?若非如此,我们早死了几十次了!你们这帮自命名门正道的人士,什么时候给别人留过活路?”

这无疑是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但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这句话憋在他心里实在太久太久,他只想将它倾吐出来。

杨逸之沉默着,他抬头,看着赵全李自馨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那件事并不能全怪你们,当时他们捉住的若是我,说不定我跟你们的选择一模一样!”

他眸子中没有讥讽与伪诈,只有坦然。

一如他的人。

赵全李自馨只觉心灵一阵激烈的颤抖,双目中竟都渗出了一丝热泪。

那些辱骂他们,将他们赶得无处藏身的正义之士,若易地而处,当时做的选择是不是跟他们一样?

这句话,多年来一直盘旋在他们心头,何止千遍万遍,此时却被人说了出来,被这个谦谦如玉的男子无比真诚地说了出来!

赵全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仰天而笑,因为若非如此,他的泪水便会流了下来。他厉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们兄弟便不能杀你!但必须要将你留在此处,好让我们兄弟有时间另寻藏身之处!”

说着,长剑一齐凌厉刺出!

两柄剑,却只有一道剑光。

那是一道宛如旭日初发的剑光,一闪之际,每个人都忍不住一惊。这一剑才出,便先声夺人,剑光已沁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此剑一出,先寒敌胆!

赵全李自馨一瞬间变得威严无比,仿佛这一剑乃是他们全部的尊严所在,也是他们的生命所托。若没有这一剑,他们的生命便全无意义。

这是他们性命交修的一剑,多少次生死关头,他们便是凭着这一剑,杀出了重重包围。藏身在蒙古军营中的漫长岁月,他们也一直在苦练着这一剑,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命才有几分光彩,才能忆起他们也曾仗剑江湖,尊崇无比。

杨逸之的轻叹声宛如微风,清鹤剑随之刺出。

一模一样的剑势,一模一样的剑招,向着两柄光华夺目的长剑上迎去。

完全不含有丝毫内息,这一剑本该黯淡无光,每一缕风吹过,都可将它绞碎,但这一剑却又是那么不同,仿佛天有其光,便为了照耀这一剑,地有其风,便为了吹拂这一剑。

这一剑宛如花开,宛如月落,宛如悠长的岁月中,心灵所仅有的那宁静的一刻。

这已不再是一剑,而是充塞满天地的光,是季节改换,岁月交替。

是岁月,是离别,是对昔年的无尽追思,是对故国的无限眷恋。

是以此剑才出,那两柄光芒夺目的长剑,立即变得不再耀眼。冲天的光芒,竟似变成了这柄剑的影子。

而它,却仍是温和的,轻柔的,荒漠戈壁中,如一滴泉般滴下。

轻轻滴在赵全与李自馨的心头。

却又不带丝毫的惊惧。这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只如那忽然到来的早春。

赵全李自馨双目倏然睁大,他们从未想过,世间竟然有如此高妙的剑意!

他们浸淫剑术中十几年,面对这一剑,所感受的已非恐惧,而是大欢喜后的心旷神怡,宛如潦倒的画手忽然见到了吴道子的真迹一般。

他们两人不由得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剑术!

这一剑,在他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多少苦思不得的难题,在这一剑中变得明晰,他们恍惚如有所得,仿佛如有所闻,心灵最深处,都是一颤,如五百罗汉在天雨纷披中,目睹佛陀那隐秘的微笑。可惜,却是生命的终结时。两人齐声长叹,闭目待死。

嚓的一声轻响,清鹤剑收回。杨逸之一口鲜血喷出,面色陡转苍白。这一剑控御无上剑意,却不是伤重在身的杨逸之所能负担的。杨逸之踉跄后退,身子几乎都站不稳了。

赵全李自馨对望一眼,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杀他的最好之机。

但他们都没有动,因为他们都不明白,杨逸之为何没刺下那一剑。

杨逸之缓缓转身,轻轻咳嗽道:“只盼这一剑能让你们有所领悟,那么,你们便不用再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他越过两人,向囚禁之帐走去,脚步竟有些蹒跚。

“那实在太苦了。”

赵全李自馨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的双目中再度涌满了泪水。剑并没有击倒这两个汉子,但这句话却击倒了。

——那实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那实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会为他们这两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叫苦!

他们多少年隐姓埋名,甘愿充当异族的武士,只为能苟延残喘,逃得一条性命,但,有人却愿意将最上等的剑术教给他们,而且不惜自身重伤!只为了他们不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狗一般的生活。

为了两个在危急关头背弃了师门,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的大坏人啊!他竟然愿意将性命交在这样的两个人手中,赵全李自馨知道,杨逸之收剑咳血之时,绝无力阻挡他们二人再度出招。

他竟如此信任两个叛徒!

这两个粗豪之极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他们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哭了出来。

他们不必再遮掩,不必再躲藏。

没有人再拦截杨逸之,蒙古三军似乎都被赵全李自馨悲凉的哭声打动,静静肃立,看着杨逸之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入那囚禁之帐中。

这个萧散的身形,让他们有了不可阻拦之感。

清鹤剑挑开帐门,杨逸之忽然百感交集。

他终于见到了相思。

第十五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

这并不是典型的蒙古营帐,更像是个小小的佛堂。

一卷白衣观音像挂在营帐的正面,像前是个小小的香案,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上面点着三缕清香。这营帐小而整洁,清净而安寂。

相思跪在香案之前,闭目祈祷,那沉沉的香烬中,一缕余烟袅袅而上,将她纤细的背影衬托得有些肃穆。

她并非为自己祈祷,而是祈祷荒城五百百姓能从此不再承受神明的震怒。

她相信,冥冥之中,他们的福衹已然系于她身,所以她的祷告是那么虔诚。

杨逸之住了脚步,这份虔诚让这个营帐成了圣地,他无法打破其中的宁静。

他欲言又止。

相思似乎感到了他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唯有她鬓间的一朵青色小花,宛如受伤的蝴蝶般,轻轻战栗着。

温婉,纤弱,与当日赠送给他的那朵一模一样。

她曾说过,青色会保佑她平安,却不知能否在这荒凉的草原上,再度应验?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相信天命的存在么?”

杨逸之无言。这句话,很多年前,他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

他知道问这句话时,自己曾是多么迷惘。

相思似乎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幽幽道:“你相信这世间真有莲花天女么?”

——有的,那就是你。

杨逸之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相思的问话,让他觉出一丝凄凉。

相思道:“但荒城的百姓必须要莲花天女。如果这世间没有莲花天女,那他们就将失去一切生命与希望。”

余烟袅袅,依稀看出她单薄的肩头在轻轻颤抖:“我与把汉那吉立下约定,我跟他去见他们的大汗,充当他们的人质,绝不逃走,只求他饶过荒城百姓…”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也很坚决:“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杨逸之身子骤然一震,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些悲哀。

莲花天女,那只是重劫的谎言,可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就这个谎言?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带她离开。因为相思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杨继盛。他的父亲杨继盛。

当日杨继盛宁死也不跟他逃走,那时杨继盛的固执,一如此时的相思。

为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杨逸之艰涩一笑,他的笑容却仍是那么温暖,让他憔悴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若我能说服把汉那吉,无论你留不留下来,他都不伤害荒城百姓,你跟不跟我走?”

相思突然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杨逸之满身的鲜血与尘土,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怎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子,刚刚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厮杀,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她怎能不知道,他的笑容下掩藏了多少痛苦,多少失望?

一句“不肯走”,让他多少心血付之东流,让他多少次浴血奋战变得可笑。

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坚持。

她起初一直不敢回头,就是不忍心看他眼中的失望。

她本以为,他会因她的话而愤怒。他本应该嘲笑她的固执、她的倔强、甚至她愚蠢的善良。或者,他会愤然离去,或者他会苦心劝她,或者他什么也不会说,只强行将她带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微笑着问她,如果他能说服把汉那吉,让他放过荒城居民,她肯不肯跟他走。

这是他的尊重。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尊严。

然而,既是相思再单纯,也知道这个“说服”会有多么危险!

那是比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她,还要危险百倍的使命;那是就算天神降临,也无法克服的困难。

其中的凶险,或者已与死亡同义。

她不肯跟他走,本意是让他死心离去,又怎能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她心中惕然一惊,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去求他!他们想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要挟朝廷。但他们不知道一件事,我其实…”

杨逸之轻轻摆手,止住了她的话:“等着我。”

他转身出了营帐。

等着我,那便是山海一诺。

帐外是万千铁军。

杨逸之抬头,金帐之前,那幅白色的战旗被风卷动,烈烈飞舞。那是他赢得的尊严,而现在,他必须要将这尊严践踏,因为要营救公主,只有一个办法。

捉住把汉那吉,逼迫他许下诺言:释放相思,不再进攻荒城。

杨逸之并不想如此,但又必须如此,所以,他只能浩然长叹,目光移离那卷白色。

一步,他缓缓踏了出去,然后,是另一步。

蒙古兵并没有太多阻拦他,因为白旗仍在,杨逸之教授赵全李自馨的一剑之威也仍在,那是恩义一剑,最为江湖汉子所钦服。

他们几乎是目送着杨逸之步步踏出,但随即,他们惊讶的发现,杨逸之并非逃走,而是走向金帐!

清鹤剑紧紧握在杨逸之手中,一缕寒冷的杀气游走在剑锋之上。这些蒙古汉子虽非武林高手,但阵前马后喋血平生,对阵云杀气极为熟悉,登时鼓噪了起来。

杨逸之眉头微微蹙了蹙,身子猛然拔起,飞夺金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