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阴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