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继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