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夏:……

汽车驶进院子,栗夏顿感像进了一座大庄园,莹白的玉兰花灯珍珠一样缀在绿树草地间。宽广的路旁是茂密得遮天的梧桐,没有尽头,两边的游泳池球场花圃宴会地一应俱全,无边无际。

这哪里是院子,分明是N个足球场的集合。

跟这一比,她们家那小院子还真是八流,房屋的光越来越清晰,栗夏更是暗叹,真有人住这种历经好几个世纪的古宅!

中式老宅子典雅古朴,宁静安详,像是历经沧桑和颜悦色的老者;一旁是民国前期风格的白色西洋楼,两者配在一处倒是相得益彰。

栗夏并没太多时间观赏,很快跟着倪珞下了车。

里面的装饰也是古色古香,沙发椅茶几柜子都是古典的红木黄梨木造型,客厅一角还有个很精致的落地西洋木钟。

这个时间不早了,宅子里安安静静的。

倪珞往角落望一眼,自然而然低了声音:“奶奶和妈妈都睡了。”

栗夏点点头,小声问:“乔乔呢?”

倪珞指指楼上,两人轻缓了脚步,沿着木楼梯上去,走到房间门口,就见穿着纸尿裤的小豆丁来来坐在地上摇摇晃晃,表情囧囧的。

栗夏再次看见了倪珈,长发披散着,侧脸很美,她穿着一套看着很舒服的运动衫,抱腿坐在地上陪乔乔玩飞行棋。

乔乔低着头,很拘谨地盯着花花绿绿的棋子,一句话也不说,按部就班地转骰子走棋子。

小家伙哪里有以往在栗夏和倪珞面前活泼欢快的样子,连眼睛都不敢抬,小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刚好一盘棋下完,倪珈轻轻道:“好了,睡觉去吧。”

乔乔乖乖地垂着眼睛,不做声,只点点头。

倪珈笑自己果然没孩子缘,陪这小家伙下了一晚上的飞行棋,他都沉默不语。

这时候,来来咚咚爬了过来,还没坐稳就软软一坨倒在乔乔没有知觉的腿上,蹭了蹭,不动了。小婴儿眼珠黑溜溜的,看着乔乔。

倪珈:……

两个小家伙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乔乔看向倪珈,怯怯的:“阿姨是来来的妈妈?”

“是啊!”

“我也有妈妈哩。”乔乔脸有点儿红,困窘地低头,“忆蓝阿姨说我妈妈死了,我可不相信她。”

倪珈一愣,门外的栗夏也是一愣,她从来没听乔乔说过这事啊。

乔乔并不怎么悲伤,仰起小脸:“她还说我小妈妈死了哩,可小妈妈还不是回来了。所以我妈妈也会回来的。”

他说完,眉心细细地拧起:“为什么大人要说谎?”

倪珈微笑,伸手过去摸他的脸:“不是说谎。有些人,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就认为别人也做不到;他们自己不相信的事,就对别人说是假的。所以不要听他们的,你自己相信就好。”

乔乔似懂非懂,纯粹的眼睛望住她,又默默垂下:“可等了好久,我都不……”小家伙不说话了。

“乔乔,你知道吗?我的妈妈以前也坐车出事,医生都说她要死了。”

乔乔诧异地抬头:“可是刚才,阿姨的妈妈都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哇。”

“是啊,”倪珈微笑,“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希望好吗?一天一天,你希望亲人健康幸福的愿望,天使会听到的。”

乔乔愣愣半晌,用力点头:“嗯!”说完脸又红了,小声说,“我和阿姨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好呀。”倪珈揉揉他的头发,“去睡觉好不好?”

倪珞和栗夏赶紧后退,装作刚来。

倪珈一手抱着小来来,一手推乔乔出去时,看到这两人,也稍稍诧异了一下。

“栗夏,倪珈。”倪珞介绍了又对倪珈说,“她家里有点儿事,所以借住一晚上。”一边说一边走神去逗来来,拿手指戳戳他的脸。来来小豆丁很淡定地盯着不靠谱的二货啾啾,一副“啾啾你好幼稚哦”的表情。

栗夏很窘,极尽自然地冲倪珈笑笑:“你好。”

倪珈弯弯唇角,不太热情也不冷淡:“你好。”

栗夏见她神色平常,看上去竟像是没认出自己。虽然奇怪,也不免松了一口气,暗想她该不会也是脸盲吧。

乔乔欣喜又小声地喊了小妈妈,却没有喊倪珞。

倪珈先带小来来去休息了。

毕竟在别人家,栗夏很拘束,也很快带乔乔去客房睡下。

抱着小家伙睡觉时,栗夏想起之前看到的倪珈和乔乔的相处状态,问:“乔乔今天在小爸爸家玩得开不开心,那个阿姨好不好?”

“阿姨很好哩,来来也很可爱。”乔乔揉揉眼睛,“小妈妈,来来他为什么不会说话?”

“他还太小了。”

“来来他也站不起来,阿姨说等来来会走路的时候,我也能站起来。”乔乔望着她,眼睛亮闪闪的,“阿姨说要我加油,不要输给来来。”

栗夏愣了,一时感慨万千,把他揽进怀里,轻轻说:“乔乔,我们加油好不好?”

“恩。”乔乔点头,又有些内疚,“小妈妈,我刚才不礼貌。阿姨一直和我说话,可我不敢看她,也不敢说话。只是在最后才说了几句,她肯定不喜欢我了。”

“她喜欢你呢!”栗夏难过地把他搂得更紧,一面叹乔乔在生人面前还是那么胆小,一面诧异倪珈竟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两次的见面,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却没想……

栗夏第二天起来,经过一扇门时看见佣人在打扫,无意一瞟,竟见了架子鼓吉他等各种乐器,看上去是倪珞的储藏室。

她忍不住好奇走进去,发现这家伙兴趣还真多,篮球网球各种都有,柜子上的纸盒里则放着很多从小到大的作业本成绩单纪念物之类的。

栗夏随意翻了几张,看着那些不及格的分数,一阵好笑。小学时他的字歪歪扭扭,后来一笔一划的正,再后来飘逸又张扬的草书。

她又看到好几盒相册,想看看倪珞小时候的样子,可意外的是,有些相册明明封皮都泛黄了很有年岁,打开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诧异时,身后响起倪珞淡淡的声音:“都扔了。”

“为什么?”

倪珞没有解释,却温和一笑,问:“过会儿要去参加债权人会议,紧张吗?”

栗夏少见他这样柔和的笑,有点儿受宠若惊,小声道:“还好吧。”

倪珞垂眸看她,她白皙的脸在这瞬间莫名霏霏红,睫毛扑闪扑闪的,不知在想什么,他心里一阵柔软,忽然就开口:“栗夏!”

“啊?”她蒙蒙地抬头。

他轻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耀眼的光:“要不,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就……”

栗夏心一跳,可他还没说完,她的手机响了,是千贤。

开头的一句便是:“出事了。”

栗夏明显没进入状态,“啊?”

听筒里一贯沉稳的千贤却语调不稳,有些慌张:“刚才突然有人爆出一条信息,前年栗伊人董事长发布的栗氏第二期金融券,并没有全部兑现。有一张因为金额巨大,去年到期时栗氏支付不了,又宽限拖后了十八个月,而今天,就是那张支票兑现的日期。”

因为栗秋的记忆,栗夏很快理解了这一长串话,心底猛然一沉:“多少钱?”

千贤声音微颤:“5……”

“5千万?”

“5亿!”

栗夏呆若木鸡,怎么可能?

姐姐的记忆都不知道有这张支票啊,难道?

她强自镇定下来:“很有可能是假的,我怀疑有人故意捏造虚假信息,”脑中一闪而过傅家和郎家的那群人,“哪会时间那么巧,那张天价支票的兑现截止日期刚好就是我们近期流通支票的现金兑现日?”

“栗氏这段时间资金紧张,还不了钱。我打算跟债权人说好话拖延日期,他们肯定也想到我会这么解决,所以才弄出这张假支票,搅乱市场信心,吓唬债权人急着讨钱。我猜这应该是傅家或者郎家的阴谋吧。”

栗夏身体僵硬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马上去辟谣,说没有这张支票。”

“小姐,”千贤的声音很沉,“可我们的几个往来银行,刚刚已经中断了活期放款,因为如果今天这张支票兑现的话,我们栗氏,就会立刻破产。”

栗夏几乎是不可置信:“我不是让你去辟谣说没有这张支票吗?为什么往来的银行要相信市场谣言?”

“除了谣言,还有一张原支票和延期协定的扫描件。”

“别说扫描件了,即使是原件,也要经过鉴定了才知道真伪,谁知道是不是人伪造的?”栗夏急得额头都出了细汗,“这么大的金额,一张未经鉴定的扫描件就……”

“因为签名!”千贤低声打断了她的话,“因为那个债权人的名字,不可能,也不敢有人去伪造那个名字。”

栗夏愣住,不解。

千贤道:“我把图像传过来了,你先看看。”

栗夏打开收件夹,接收进度30%,70%地跳动,时间一分一秒拉得极其漫长。

图片终于打开,

栗夏望着支票下方债权人的名字,猛然睁大眼睛,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像是刀削斧刻地凿在她心里。一瞬间,栗夏脊背僵硬,浑身冰凉。

5亿的天价支票,是真的。

她们家的栗氏伊人商厦,今天,要破产了。

倪珞大概听出了一些端倪,也以为是傅家搞的鬼,可见到栗夏此刻惊愕得如遭雷击的惨白面容,也担心了:“栗夏,怎么……”

他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却骤然回神,凶恶地打开他的手,吼:“你别碰我!!”

chapter 29

倪珞的心狠狠一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栗夏的眼睛里只有陌生和痛苦。

不用猜都知道那张5亿的支票和他有关系。

“给我看看,”他去拿她的手机,可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在他即将碰到的一刻,栗夏猛然回神,飞速后退着躲开他的手,目色惊恐而悲怨,强忍着眼睛都红了。

倪珞心里又是一刺,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他们之间不太疏远不太亲密的距离,在昨晚骤然拉近之后,又在这一刻,隔上了山穷水尽。

栗夏全身发颤,盯着他,没有怨言只有无力,看了几秒就转身跑走。

倪珞赶紧追去。

栗夏冲下楼的时候,倪家人还有乔乔,都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奶奶和张兰妈妈在聊天,来来坐在高高的木制儿童座椅里,乔乔坐在椅子上,旁边放着小轮椅,两个小家伙都是沉默又好奇地看着对方,眼珠都是黑溜溜的。

倪珈坐在旁边,一边给来来喂米粉,一边叮嘱乔乔喝牛奶。两个小家伙都乖乖的,没有一个吐泡泡。

栗夏原本想抱上乔乔,马上离开这里;可下楼的时候脑子里重复想起千贤的话,她不得不留下来。而有些事情,她必须问清楚。

栗夏的突然出现,让奶奶和妈妈都诧异了一下,虽然习惯性地料到是倪珞带回来的朋友借宿,可毕竟他很多年没带过女生回来了。

栗夏笑不出来:“昨天打扰了,谢谢倪奶奶,谢谢阿姨。”

两位长辈也没挂在心上,奶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张兰倒是笑着招呼:“你是倪珞的朋友吧,先坐下来吃早餐。”

栗夏努力扯扯嘴角,坐了下来。倪珞跟着跑下来,见栗夏竟然没有冲出门去,不知是庆幸还是疑惑,这么看来,难道是自己惹了她?

佣人们问了栗夏的喜好,很快又端上来两份早餐。

栗夏盯着精致的食物,却没有任何胃口,看一眼乔乔,小家伙正专注地盯着小来来;见来来“啊呜”吃了一大口米粉,就赶紧舀了一大口猪肝粥吃进嘴里,像比赛似的。

栗夏脑子里一片混乱,刚要说什么,张兰却问倪珈:“阿泽什么时候来接你?”

倪珈望了一下挂钟:“半小时吧。”

张兰放下筷子,“都是不监督就不吃早餐的,我去给他煮碗汤。”

“让陈嫂去做就好了,你操心什么?”

倪珈的话没起作用,张兰一走,陈嫂和几个佣人都跟着下厨房去了。

餐厅里的人少了一大半,栗夏莫名觉得压力小了点,缓缓放下勺子,看着奶奶,轻声道:“倪奶奶,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奶奶平静无波的:“说吧。”

“今天,我听到一个传言,说是我妈妈当年发布的第二期金融券,有一张五亿的没有兑现。去年年初到期时栗氏没钱支付,又宽限拖后了十八个月,今天就是截止还款日了。”栗夏整个人都轻轻地颤抖着,“我看到扫描件上债权人的签名,是您的名字,倪瑾,请问这张支票,是真的吗?”

她眼睛里燃着一丝迫切到疯狂的希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奶奶精神矍铄的容颜。

一旁的倪珞张口结舌,奶奶怎么会莫名其妙去买一个商厦价值五亿的金融债券?虽然他认为,有人发布虚假信息时动用倪瑾的名字不太靠谱,但想到傅家和郎家那一群奇葩,其实也很好理解。

问题很简单啊,他们伪造了假支票,一面为了搅乱市场,让本来没有充裕资金的栗氏在这次的债权人大会上陷得更深;一面为了挑拨栗夏和倪珞的关系。

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样。

倪珈一如既往地淡定,就跟听到的是50块钱一样。

奶奶听了她的话,稳稳放下筷子,擦擦手,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是的。”

倪珞一怔。

栗夏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差点儿掐进手心,声音颤抖着越来越小:“能不能,请您再给我一年的时间。”

奶奶神色如常,直接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倪珞皱眉:“奶奶!”

奶奶看他一眼:“我们家不是做慈善的。”

栗夏脸色惨白,咬咬牙,努力想要振作,“我,我一定会努力,改变栗氏,让它越来越好……”可说到后面,怎么都没有底气。这一刻,心里的孤独和绝望深刻得可怕,5亿啊!栗氏的固定总资产总共都只有不到30亿。这么重的债务,连当年的妈妈都放弃了,她一年,她根本就做不到!

是啊,倪家奶奶连妈妈都不相信,又怎么会相信自己?或许还认为她就是之前那个不成器的小太妹。与其等她把栗氏败光了破产,还不如现在就破产了回收。

这一刻,栗夏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能,可是,心底另外一种委屈悲怨的情绪弥漫上心头,鼻子酸得像是泡了醋,眼睛狠狠地刺痛起来。

她固执地睁大着眼睛,渐渐续起的水雾中,面前老人家的脸还是那么的平静,她哽咽得几近颤抖:“十八个月前,这张支票的兑付日期,正好是我妈妈跳楼的那一天。我想知道,当年,我妈妈来求过您没有?您究竟她说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坚强的妈妈会跳楼?”

心底大悲大伤,眼泪一颗颗砸下,“倪奶奶,原谅我的无礼。可是我可不可以问一句,是不是您,逼死了我妈妈?”

倪珈极轻地蹙了眉,把来来交到保姆手里,起身去洗手。

倪珞更是一脸震惊:“栗夏,我奶奶不是这种人!”

可栗夏仍是固执地望着倪奶奶,心像是被谁揪扯着痛得无处发泄:“为什么我妈妈一死,您就把支票延期了十八个月。是内疚了吗?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也不是怪您,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我不怨也不恨,可那个人是我妈妈,我真的无法冷静。”她真的不想在外人面前这么卑微落泪,可眼泪更泉涌一样怎么都止不住,“她来求过您对不对?您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她是您的学生,您为什么不能哪怕稍微温和一点点……是不是您,是不是……”

“和当年一样,”奶奶打断了栗夏的话,神色依旧无波,“我没有责任和义务,去照顾你的感情。你选择咬牙活着,还是放弃生命,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栗夏怔住,脸上突然没有了一切情绪,只剩泪痕斑驳。

“谢谢!”她胡乱抹干眼泪站起来,深深鞠了个躬,走过去抱起一脸惊恐的乔乔和小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

“奶奶,”倪珞急得皱了眉,“到底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您真说了……”

“你给我闭嘴!”倪珈一脚飞过来,“怎么和奶奶说话的?”

倪珈望着摔在地上的倪珞,脸色微冷:“你要认清楚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为你的命运负责,也没有人有义务宽容你拯救你。你的任何决定都是自己做的,你的后果当然也要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