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翎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冷哼道:“家门逆子。”

尉迟决摸摸鼻子,小声道:“既要说这种话,何必要我出来…”

秦须微微一笑,道:“尉迟相公何出此言?我天朝人人都道尉迟将军是英雄,这赫赫战功不知给尉迟一门添了多少荣耀。”

尉迟翎浓眉微颤,道:“连年战事给国库添了多少负担,只怕尉迟将军心中没数儿。朝中还须多些子迟这等良才,为皇上分忧,才是国之大幸。”

秦须敛容道:“尉迟相公过奖了。晚辈现在一介布衣,哪里能和朝堂公卿相提并论。”

尉迟翎朗声大笑,道:“你于礼部试违例,皇上非但不革你功名,反而召你于迩英殿觐见,圣意已是昭然若揭。以子迟之才,入仕便得监丞、抑或大理评事之职已是定数。将来或进六部、或外派出任大郡太守、通判,得以历练几年,若是政绩上佳,十年之内入政事堂掌印也非不可能之事。”

秦须听至此已是脸色大变,急急起身,道:“尉迟相公…”

尉迟决脸色也一黯,不知一向以处事沉稳为人称道的尉迟翎,今日对秦须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尉迟翎喉头滑出笑声,抬手向下按了按,道:“子迟不必这般紧张,坐下说话。”

秦须面色略有缓和,慢慢坐下,眼睛却看向对面的尉迟决。

一袭黑袍衬着他一身戾气,刚硬的身板,刀刻般的面庞,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秦须心里暗叹,果如传闻一般,当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两人这样互相打量着,又一齐笑出了声。

尉迟翎看着二人,微微一笑,道:“子迟可有婚配?”

这一句突然的问话,令秦须微微一愣,片刻后才道:“不曾许有婚配。”

尉迟决看着尉迟翎,眼里一笑,心中已明白他这父亲大人要打什么主意。

尉迟翎笑容更浓,开口正要接着说话,却听中厅左侧屏风处发出一声巨大震响,那扇云母屏风轰然倒地。

几个人均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待尉迟决看清之后,他额角开始微微发痛,黑眸眯起来,手心也觉得发痒。

尉迟翎早已怒容满面,气的胡子一抖一抖,却说不出话来。

秦须先是一阵愕然,再然后,唇边突然划过一抹怪异的笑容,又转头望向尉迟决。

尉迟决向前迈了两步,攥起的拳头咯咯作响,嘴里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话:“尉迟紫菀,你成何体统!”

屏风倒下之处,半趴着一个着平素纹平展裙的年轻女子,红着脸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瞅着屋内的几个男人。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正瑟瑟发抖的小丫环,嘴里嗫喏道:“小…小姐,你没事儿吧?”

尉迟紫菀低头摆弄着腰上系着的双带,嘟着嘴,委屈道:“是这带子莫名其妙地缠了上去,我一动,这屏风就倒了…我也不想在偷听的时候被你们发现啊…”

尉迟决觉得额角都要炸开了,又向前一步,怒声道:“尉迟紫菀,你给我站起来!”

尉迟紫菀眨着眼睛,小声道:“二哥以为我不想站起来?这带子绕在上面,我起不来啊…”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三十三章赔礼

秦须早已认出坐在地上的尉迟紫菀就是前几日在悦仙楼与他发生争执的那位“少年公子”。心里虽然强忍着,但秦须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一丝笑意。

天朝士大夫家中小姐,个个都应是在门风谨素的环境下长大的,平日里府中若是来了生人,回避都还怕来不及,怎么可能似尉迟紫菀这般恣意妄为,出事儿之后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毫不害羞的样子出来。

相府里的下人听见厅内巨响,早有人赶了过来,一进门,看见倒在地上的屏风和尉迟紫菀,稍愣一下,随后就像看见什么正常事儿了一般,又都马上退了下去。

尉迟紫菀低着头用手解缠在屏风上的带子,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她这模样更激恼了尉迟翎。尉迟翎看了一眼秦须,自觉不好当着秦须的面训斥尉迟紫菀,就拿一双鹰眸盯着她身后站着的碧环,沉声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侍候小姐的?”

厉声严色,碧环吓得腿一软,忙蹲下身子帮尉迟紫菀解带子。

尉迟紫菀扭过头看碧环一眼,皱皱眉,小声道:“不要你帮忙。”

她再一回头,就看见一双修长的手从她眼前伸下来,落在与屏风纠缠着的腰带上,三四根指头灵活而快速地将带子抽开来。

尉迟紫菀盯着那双手,看到指尖上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手指内弯处因长时间写字而磨出的笔茧,宽宽的袖口随着手的活动而晃晃悠悠,两节腕骨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她愣愣地看着这双手,还没反应过来时,那手指上的动作已经停下,腰带也解开来了。

她幡然醒悟般地回过神,一抬头,撞进那双闪亮如星光般的眼睛,一惊,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谁让你乱碰我的?”说着脸也开始泛红。

秦须向后退一步,看到尉迟紫菀慌得连睫毛都开始发颤,不由笑了起来,原来她并不似表面那般大大咧咧。

他又后退一步,才笑道:“就当是在下给尉迟小姐陪不是了。先前在悦仙楼,是在下唐突了。”

尉迟翎眉头皱起,问秦须:“你们之前见过?”

尉迟紫菀瞧见尉迟翎的微怒的样子,暗恼秦须多嘴,生怕他一开口便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说了出去,于是赶紧摆摆手,叫道:“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我一天在房中连府中大门都不愿踏出去,哪里会有机会与秦公子相见。爹爹切不可听他胡说。”待尉迟翎转头看向秦须时,她又连忙对秦须挤挤眼睛,暗示他不要乱说话。

秦须看着她,轻笑,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对尉迟翎道:“是。晚辈认错人了。似尉迟小姐这般闺门千金,怎么可能独自去悦仙楼这样的地方呢。”

尉迟翎虽觉诧异,但听见秦须这么说了,也不好多做追究,只是看着尉迟紫菀,狠狠地“哼”了一声。

但尉迟紫菀对秦须做的小动作,全数落入了尉迟决眼中。

尉迟决抬手摸了摸发胀的额角,缓缓向尉迟紫菀走过去。

尉迟紫菀脸色刹然间变白,小脚向后移了几步,嘴唇哆嗦着,道:“二…二哥,你要做什么…哎呦!”

还没说完,她便被尉迟决拽住胳膊往秦须面前扯去。

尉迟紫菀小身子使劲向后拖着,嘴里还不停地叫:“二哥你也是读过书的人,男女授受不亲你难道都忘了么…”

尉迟决唇中逸出一声冷笑,手一松,便让尉迟紫菀立在了秦须面前,道:“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尉迟紫菀看着尉迟决的眼神,胳膊上一阵战栗,小声嗫喏道:“二哥你到底想怎样…”

尉迟决冷声道:“尉迟家就你一个女儿,爹与大哥平日里纵容你我没话说,你做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也罢了,但你何时学得满嘴谎话连篇?”

被尉迟决当着秦须的面这么一吼,尉迟紫菀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嫩唇微微发抖,胸口也一起一伏的,半天才道:“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从小时候起你就常年不在家,你有管过我么?你有把我当作过你妹妹般照料过么?娘过世得早,爹又忙朝中的事,大哥人虽然和善,但又不常过问我的事情,二哥你呢,一年能见我一面么?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回家住,见了我就知道凶巴巴地吼…”说到最后,她眼眶鼻子全湿了,低下头,不再看尉迟决的眼睛。

秦须在一旁愣住,他根本没有想到会从尉迟紫菀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也不曾料到外表看上去活泼开朗的尉迟紫菀,心里竟还藏着这许多愁怨。

尉迟翎听了这话也微微有些动容,叹道:“菀儿…”

尉迟决却丝毫不为所动,眸子一闪,道:“给秦公子赔礼道歉。你那日在悦仙楼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尉迟紫菀小拳头捏了起来,眼睛更加红,偏了头看着秦须,道:“我为什么要给他道歉?明明就是他欺负了我,他才是坏人!”

坏人?秦须摸了摸鼻子,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坏人…

秦须眼帘一动,突然笑笑,对尉迟决道:“将军不要为难尉迟小姐了。那日在悦仙楼,在下不知尉迟小姐身份,轻薄了小姐,实是在下之过错。”

轻薄了尉迟紫菀?尉迟决身子动动,转头看着秦须的眼睛,心里在拿捏他这话的真伪。

尉迟紫菀听了一怔,脸色尴尬,口中不由道:“你何时对我…”

话没说完便被秦须打断,他稍稍放低了头,道:“在下所做所为无须尉迟小姐替在下遮掩。尉迟小姐想要在下如何赔礼道歉,在下一定照办。”

秦须说完,抬起了头,望着尉迟紫菀红红的眼睛,嘴角不留痕迹地弯了弯。

尉迟紫菀看着秦须唇边未褪的笑纹,手心里微微沁出几粒汗,心里咯噔一声,响得整个胸腔都开始发颤。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三十四章钿筝

天音楼的后院里,安可洛挽了裙脚,拖着一个打满了清水的木桶,在替楚沐怜栽的那排小桃木浇水。

前厅的喧闹声时不时地飘过来,安可洛却只注意那小小树丫上新发的绿嫩芽,独自笑着从桶中舀水浇至树根下面,看着松散的土壤缓缓吸了水,变成颜色黯深的泥。

水片片浇下来,碎成一滴滴的花,在傍晚西移的阳光下颗颗晶莹,迅速没入土中。

安可洛甩了下手上沾到的水珠,直起腰喘了口气。

她将手中的木杓丢入桶中,看着它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地晃,再抬头望望远处被落日映得略微发红的天,扬了唇笑笑,理理衣裙,转身想走。

身后横过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腰,安可洛脚下不稳,往后一跌,身子靠入一具结实而又熟悉的胸膛。

安可洛没有回头看,由他这么抱着,手探上搁在她腰间的大掌,口中微叹道:“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尉迟决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差人过来下帖子,被你回绝了。安姑娘真是身处高阁难求一见,在下只好亲自前来,看看有没有运气,能见上安姑娘一面。”

安可洛淡淡一笑,听出了他这话中满满的怨气,轻声道:“谁知你到底有没有要紧事儿。昨日才回来,今天哪里好再出去?”

腰间又是一紧,尉迟决道:“若没有要紧事,安姑娘便不肯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