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已经活不过零点,为什么你不直接带着海王星远走高飞?如果你不回到他身边,你现在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真是自找麻烦。”陆阿藏不解。

“我不想他死在遗憾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海王星被输送出去。骗骗他也好。”灰兔晃了晃脑袋。

陆阿藏叹气,手指在钢琴琴键上扫抚着,问:“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划?你跟他本该是一国的。那些人类的死活,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灰兔沉思了好一阵,问她:“记得那个偷家里东西来喂狗狗的男孩吧,记得那个用身子挡在我们前面的莽夫**安德烈吧?”她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类,被海王星祸害。”灰兔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全部郁结都吐出来,“如果肖恩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平,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人类里头,不光有吕克?贝鲁尔那样的家伙,还有更多是小男孩与安德烈那样的人。”

“你真是一只伟大的兔子。”陆阿藏笑道。

灰兔沮丧地伏下身子,说:“我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我尽力了,但是没办法阻止肖恩。海王星已经对撞成功,他会在零点准时将它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届时,除了实验室的人,地球上所有人类,明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

陆阿藏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跳动,钢琴发出单调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拯救全人类这句话挺土的,”她突然哈哈一笑,“你说,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只伟大的无相?”

“你不可能办到。”灰兔觉得她在说梦话,“对撞机已经在运行,它的程序设定是一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有人钻进它的内部,破坏它的主电源线。可你知道么,就算有人可以把身体缩得跟老鼠蟑螂一般大小,从机器的进线口进入,也不可能抵挡它内部的高热与高辐射,在还没有接近主电源线之前,就会化成一缕水蒸气了。而且,那些电源线是用最坚韧的合金制成,不可能被任何东西切断。

“哦…”陆阿藏又想了想,朝灰兔嫣然一笑:“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灰兔一怔。

【十一】

时针一格一格朝零点迈进。

肖恩靠在轮椅上,双目微闭。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上,手心里紧紧我这那块已经不再走动的怀表。

他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但是他一直在坚持,只为了等这一天。那些被他抓来的孩子,他已经将他们放走了。

明天,他们会跟他们的父母一道,享受崭新的人生。

他微笑,继而猛烈地咳嗽。他抬起手,看着那块克拉瑞送他的怀表,光滑的表面上,映照出了他的脸。扭曲,丑陋,像一只真正的妖魔。

他垂下手,深呼吸,喃喃:“很快就结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歧视你的缺陷,因为大家都是相同的,呵呵…”

时钟滴答滴答,整个世界,只听到它的声音。

【十二】

四周真热啊,像要把人烤熟一般。

那些在身侧闪烁的光,像蛛网般密布的电线,让人头晕。可是,她依然快速前进。

这种身体被炙烤的感觉,许久许久以前,她也经历过。那次,是比这次更加痛苦百倍的经历。肖恩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她讨厌自己,她是不会变成一只无相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那是一个被所有人异口同声鄙视,恨不得将之毁家灭族的存在。它们卑微地生活在世界上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吃人类的残羹剩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因为饥饿,去偷一户人家的肉块,被那家人打死了。还有她认识的许多邻居,有的被毒死,有的被烧死,少有善终。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上了不光彩的名声。她是憎恨的,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人一样,有安稳的生活,以及尊重与敬仰。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向那些同族一样,不明不白,也不光彩地死于非命。

她要改变。于是,她翻越千山万水去了西溟幽海。在那个妖怪的圣地,有一个无相岩洞,只要跳进那滚滚岩浆脱去一身皮毛,在锥心之痛中熬过七天七夜还能不死的话,她就能随心幻化成为任何人类,在妖魔界也属少见的物种——无相。修炼成无相,意味着完全抛弃过往的自己。

她可以以无相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拿到曾经奢望的一切。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出生何处,本尊为何。可今天,她居然愿意恢复本来面目,去干一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干的事。

无相是不死的,但是,一旦选择恢复本相,意味着放弃不死之身…挺傻的。但是,她隐隐觉得,自自己也许干了一件真正正确的事。

这个晚上,全巴黎的人都感觉到了类似地震的现象,当然,地面只是略微震动了几下,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翌日,大家起床,吃饭,上班,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一切,再正常不过…

【尾声】

眼前这个灰色头发的男人,给我带来了一张照片。也不能说是照片,应该是一张手绘出来的,类似照片的画。

画面上,是一架黑色的钢琴,琴键上,站着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陆阿藏,也是最后一次。

“她拜托我来找你,要我找人画下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当作照片。”男人苦笑,“说是给你的礼物。”

“她还说了什么?”我收起“照片”,脸上波澜不惊。

“她说,世上没有谁的牙齿,会比一只鼠妖厉害。”男人喝了一口茶,不是浮生,是一杯青山绿水,但他显然还是不喜欢茶水里的苦味。

我说过,陆阿藏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喝浮生不会皱眉的人。因为为了变成无相,她承担了太多太多痛苦。浮生的苦与之相比,太微不足道。

我已经无从揣测陆阿藏化回鼠妖的本尊,用那副天下最厉害的牙齿切断肖恩的对撞机电源时,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念头。我只知道,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被一只他们眼中卑微肮脏的老鼠拯救了。

当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零点前,巴黎地下的某个区域里,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发生了爆炸。一种名叫海王星的奇特物质,在这场爆炸中烟消云散。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是一直曾经修炼成无相的老鼠,放弃了不死之身,钻进了机器,咬断了电源。

送走了男人,我捏着那张照片去了后院,把它埋在了那棵银杏树下。埋掉照片的地方,悠悠闲闲爬过一只蚂蚁。

胖子在那头扯着嗓子喊开饭了,我缺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这个夏天的空气里,有让我难过的味道。

我不想去论断陆阿藏最终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傻气,那是她的选择。我也不想去深究肖恩这种人的存在,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外界的错误。

我所明白的是,再微弱的生命,只要他们不曾伤害,不曾卑劣,都值得被尊重。

哪怕只是一只蚂蚁,兔子,甚至老鼠。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真的。

浮生物语·骨石

顾七七很爱照镜子。

她的背囊里永远有一块可以折叠成半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打开来,却有一人高。是她母亲送她的礼物,说是用纳西瑟斯的眼泪制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

但是,顾无名却很不屑妹妹这种自恋行为。照来照去,也不过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顾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错落有致、曲线玲珑的骨架,表面会比普通的骨头光洁白净许多,像覆了暮春最后的一场雪。

可是,再美也还是一副骨架。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在世的骨妖已经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后,顾七七与顾无名除了彼此,再无亲人。

顾七七廷母亲提过,自己本来是有一个表姨的,但她不安于平淡隐世的生活,跑去占山为王,在山上开了个白骨洞,平日里披上少女的人皮,将路过的的男女诱到洞里吃掉,最后被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打死,不得善终。

顾七七当然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姨的,也不喜欢她。因为她吃人。在顾七七眼里,人类是用来看的,他们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干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改变这世界,多么有趣,为什么要吃掉他们?

而且,她讨厌看见血,这种从人体内流淌出来的鲜红液体让她头晕,这是一种相当不愉悦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表姨在撕扯那些人类身体时的情景。再说了,人有水果蛋挞好吃么?

我其实很想围观顾七七吃蛋挞的模样。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带走。我着实好奇一只骨妖吃东西时候的样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们吃下去的东西会不会直接从骨头之间漏出来。

事实是,每次顾七七来买水果蛋挞的时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吓得半死。因为她总是半夜来,并且出于不打扰别人的好意,以漂浮状无声行走。

那天,半夜起来煮宵夜的胖子一边吃汤圆一边朝外走,冷不丁与他撞个正着,胖子一颗汤圆滑进喉咙,吞不进吐不出,差点英年早逝。

我知道她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骨妖,世间万物他总看不够似的,买个蛋挞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里游览一圈。好奇心会杀死猫,骨妖的好奇心差点整死胖子

胖子跟瘦子对她的意见很大,一致认为他应该披上一层像样的人皮再出来,一副骨架走来走去,太虐眼。

但,他依然故我,永远以最原始最简单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这样很好,不用烫头发,不用化妆,连买衣服都不用。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吃最爱的蛋挞,多么轻松自在。

她每次都在周末的晚上来买蛋挞,我知道她的时间,所以总把做好的蛋挞放在专用的保温箱里,保证她拿到手里时是热乎乎的。因为胖子跟瘦子绝对不愿意在半夜,给一副骨架现烘蛋挞。

可是,顾七七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为她准备的蛋挞已连续几次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早餐。

今天又是周末,盛夏的暑热在日暮也不愿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开张的海滨浴场看美女了,也幸亏他们走了,否则不期而至的顾无名定让他们做上三天噩梦。对,今天来的不是顾七七,是她哥哥——顾无名。

这只存活了数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纯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几万年的墨汁,每一块粗糙的骨骼上,埋着沙砾般细小的点点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颜色界定。颜色越深,越是凶悍。

顾无名经过的地方,我那些本来葱郁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头。他是冲进来的,像一阵狂风。我微笑着看他:“替你妹妹买蛋挞?”

“跟我走!”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如果闭上眼,你脑中会浮现出一个很圆满的男人

我还是微笑:“跟一具骷髅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绝。”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间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壶茶杯碎了一地,碧绿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从他骨骼里蔓延出的寒气,瞬间改变了室温。我从夏天落入了严冬。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仰望一具黑色并发怒的骷髅,比跟之前那头黄金狮子对视难受得多。因为他没有眼睛,所以不会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

“我要你这树妖的一口真气!”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抠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让我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的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