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

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记住。

因为,那是一群遵从了自己真心的意愿,诚恳地挥洒生命的人。

【楔子】

鹅黄与幽黑交织出一地微暗灯光,我踩在上头,如同在时间之河中缓行。

九厥走在我前头,湖蓝色的头发映在四周光洁无瑕的玻璃展柜上,似从最晴朗的天空摘了一片颜色嵌在里头,生动地贯穿于他专注的眼神里。

我跟他,第一次来西安,第一次踏足这座宏伟高大、容纳千年故事的历史博物馆。

九厥来秋游,而我,是被他强制雇佣来的陪客,雇佣条件之一,一箱金条;条件之二,以后来我店里喝酒必须付现金,且不得要求打折。

走在这种将千秋万世的纪念品汇集一堂的地方,我的感觉是有些奇怪的。展柜里那些如今被视为国宝的文物,在我走过的岁月里,曾经只是被把玩于鼓掌之间、毫不起眼的玩意儿,因为被烙上了历史的重印,它们的归宿便辗转到了这方小小的玻璃柜里,万人敬仰,高不可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它们一般,被永久禁足在一个玻璃柜里?我心里突然流过这样一个怪念头。但,我的怪念头,再怪也不及九厥这老怪物。

他在那个展柜钱驻足了起码十分钟,然后转过头,指着柜子里的东西对我一笑:“送我这个当生日礼物吧!”

那柜子里摆放的,是唐时“舞马衔杯纹银壶”,这酒壶,光润柔软,线条圆浑,上有鎏金莲花盖,侧有纯银细锁链,壶身两面均刻有鎏金舞马纹样,逼真生动,真真一件巧夺天工的尤物。可是,对于见过奇珍异宝无数的我而言,这把酒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这老酒鬼要是想讨个酒壶当生日礼物,我大方些,送你个Swarovski的限量版水晶酒瓶,这个没有问题。”我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挑眉道,“但是休想让我扛上盗窃国家一级文物的罪名。”

“我只要这个。”九厥执著地指着它,“你送我吧!”

“有本事自己拿,我不当从犯。”我坚决拒绝,心下却想,这老东西发哪门子神经,以他的修为,若想取这物事,根本易如反掌,为什么偏偏要经我手。他叹了口气,失望地垂下手。我从未见过这样总是一脸坏笑,永无正经的九厥,有此时此刻的摸样,像个被抽取了精魄的木偶。

“喂,你…不用这个样子吧,如果你给我个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我于心不忍了,毕竟这家伙当年也帮过我许多,虽然他的要求有些古怪,可我并不是办不到。

“哈,小树妖,我逗你玩儿呢!”九厥突然转过脸,闪电般变回了他的常态,嬉笑道,“它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抹故意想藏去的失落与流连。

“走啦,吃饭去。”他扭头就走。

“你有心事。”我拽住他。

“我要吃饭!”他撇下我,径直朝博物馆出口而去。

我远远落在他后面,这老东西,永远一副比谁都简单,比谁都天真,比谁都容易看透的摸样。可我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家伙里,最难以洞穿的一个。他的心,想那一头变态的湖蓝色头发,迷梦般不可捕获。

认识他至今,千百年时间,他与我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却从不提他的过往。我只在多年前的浮珑山上,在他与另一人对弈的间隙,依稀听到他似是一直在找一个人,却寻之不获…我追出去,出口处那方供游客留言的地方,他刚刚扔下笔。

翻开那本充斥着各色笔迹的留言簿,最后一页,是他俊秀的笔迹——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

前方,他的背影在秋风卷起的痕迹中,飘然而去。空气里,隐隐留下一曲他哼出的、我从未听过的悠扬小调…

【001】

“妖孽!那里逃!”

“你这秃驴,追我三天三夜,脚力还真好!”

“口出妄言!不收了你,贫僧当自绝于佛祖面前!”

“嘻嘻,你资质愚钝,心术不正,只怕佛祖也是不肯收你的!”

“大胆!”

夜色之下,山林之间,蒙蒙月光纠缠着山中的雾气,所见皆是浑浊一片,只听到其间有花木摇摆,落叶乱飞的动静。只听嗖嗖两声响,两道人影,一青一白,自那片混沌中一跃而出,竟跳到了半空,在那片清净月色下踏云疾驰。

“交出那物事,贫僧或可饶你不死!”白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捏诀,一手提着法杖,向前头那奔逃之人怒斥。

“你能斗赢我再说!”月光点亮了一头在夜风中翻飞的湖蓝色发丝,那张年轻的脸孔上,只见到不屑的讥笑。

和尚更怒,一念咒语,脚下云朵飞得更快,眼见着便要追上那蓝发后生。

“死光头,三天不吃不喝还跑这么快…”蓝发后生心知不妙,突然按低了云头,朝脚下深山扎了下去…

【002】

长安城的繁华,历来与四季无关。穿梭于天子脚下的各色人物,马匹货车,不分时限地塞满了每条街道。矗立两旁的商铺民居,简繁从容、各有千秋,用一家之主的大气之态,注视着这些或土生土长,或远道而来的人们。脸穿过小街窄巷、花间树丛的风,都是稳重宽厚的。

时值夏末,几天的大雨已带来些许秋凉,今天好不容易见了晴,一大清早起街上便行人如织,热闹之极。只是,满街繁而不乱的好景致被一阵风急雨骤的马蹄声撕得支离破碎。一匹皮毛如雪、碧眼炯炯的良驹,托着一位年轻的紫衫公子,从市集之上如电冲过。马蹄之下,尘烟滚滚,带起的气浪不但掀翻了沿途那些轻飘飘的小摊儿,还连累了些倒霉蛋头上的小帽,露出一片难为情的秃瓢。妇人们搂着被这阵势吓的哇哇大哭的幼儿,边安慰边冲着远去的马屁股大骂——

“又是那祸胎吧?”

“看那碧眼名驹便知是了,全长安也就这一匹而已。”

“这混世魔王,全仗势着他外公乃当朝高官,父亲又是一方巨贾,胡来惯了,唉!”

苏秋池当然是听不到这样的评语的,因为没有谁有这般的胆量。什么“长安小魔王”、“无敌鬼见愁”之类的“美誉”,他绝非浪得虚名。

“绿耳,再跑快些,不追到那臭小子,我苏字便倒过来写!”苏秋池还嫌不够快,用力拍拍爱马的脑袋,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城西的延平门。

长安城内,那臭小子是第一个在弄坏了他苏秋池新买的酒壶之后,还赏他一句“你走路不带眼么?”的英雄。苏秋池咬牙切齿,今天真晦气,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去了扬州谈生日,家中再无人管束,又遇到了这般好天气,加上古煌斋的老板又将那绝世无双的舞马衔杯纹银壶半卖半送给了他,本该是一天的畅快得意,谁料刚一出古煌斋大门,就被那骑着枣红大马的华服公子撞了个四脚朝天,那小子非但不下马道歉赔偿,还臭骂他一句,扬长而去。苏秋池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自然是跳上他的坐骑朝那华服公子遁去的方向猛追,但一直追到了这翠微山脚,竟连背影都不见了。

苏秋池勒停了马,四下探看,却只见满山光彩潋滟,花盛草茂,除了他跟绿耳,还有啾啾飞鸟之外,竟看不到别的活物了。苏秋池在山中乱转了半响,直沿着那曲折山路到了半山腰,除了花草山石,一无所获,再往上走,那山路越发窄险了,起码通过已不可能,只能步行。此刻,夕阳见沉,山风渐冷,一股从背脊上蹿过的寒意让他生了归意。

“呸!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没被本公子抓到!”苏秋池裹了裹衣裳,愤愤啐了一口,“但愿老天长眼,让豺狼虎豹拿了你做了晚餐!”

山路两侧的密林中,随着光线的渐黯,发出的怪声越来越多,仿佛随时都会冲出一群野兽似的。苏秋池吞了吞口水,赶紧掉转马头,朝来路奔去。

不巧,他迷路了。他明明记得是从左边的岔路上来,那路旁还有一块颜色暗红的嶙峋怪石,可原路返回后,却发现眼前不是山外的一马平川,而是一片深雾缭绕的紫竹林,苍白与冷紫纠缠期间,风动竹枝,交错相击,簌簌声不绝,似有万千毒蛇齐齐吐信。

苏秋池素来贪杯,但天地有眼,他今天滴酒未沾,没有头晕错路的可能,看着这片不期而遇,里外都透着古怪的竹林,连绿耳都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迈蹄。浑身不自在的苏秋池正欲掉转马头,投向竹林的目光,却自雾气转移时所生的间隙里,发现了异常——层层叠叠的紫竹之后,那黑梭梭的泥地上,躺了个人,月白色的衣裳在一片深色中,想栀子花瓣落进污泥,尤为显目。

一阵不属于绿耳的马嘶声,从竹林里传出,待那雾气又移开了些,苏秋池方发现,在那人影的不远处停着一匹眼熟的枣红马。白衫,红马…苏秋池神色骤变,霎时忘了一切不妥,策马闯进了竹林之中,直奔那林中之人而去。

【003】

果真是他!

苏秋池瞪着怀中那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想着被他撞坏的酒壶,本该有满腹火气腾起,可是这小子的模样,惹他细细打量起来。怀中之人,十六七的年纪,身上那件月白绫罗袍上以银线修成鸾衔瑞云图,再以紫金玉带系于腰间,手工精细非常,一头黑发用八宝璎珞冠齐齐束起,面藏半开花朵之鲜灵,雪肤犹胜丝帛之细腻,剑眉秀目,唇如涂膏。虽是一身英气打扮,可身量未免娇小了些,压在苏秋池臂弯里的重量,着实轻飘。苏秋池心中嘀咕,这小子一眼便知是个含了金汤匙入世的败家子,怎会平白无故晕倒在这里?

正狐疑着,冷不丁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一个小石子儿蹦跳着弹开了去。苏秋池捂住后脑勺,四下一张望,除了他二人,加上红白二马,再无他物。

咚!又是一记。恶作剧般打在他的头上。“谁?!”苏秋池大怒,起身大骂,“哪个不长眼地敢戏弄你苏爷爷!”

“喂喂!上面上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苏秋池头顶传来。他猛一抬头,竟见半空中飘着个跟地上那小子一模一样的家伙,模样身形,穿着打扮,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