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习惯在这样的时间与环境中,专心批阅奏章。除了两个小太监,别人一概撤下,连烛火都只留一盏。

朱砂御笔,字字珠玑,本该一国之君的分内事,她的丈夫却以风疾头痛之名,将这变了相的天下万事,交到她手中。他说,这是夫妻的默契,与信任。

直到她关上最后一本奏章,面前那一只垂头垂手,不敢作声的僧人,才小心翼翼地自暗处挪出了一步。

“皇后娘娘,只差一步。只待贫僧元气恢复,定从那妖孽手中取到那宝物。”竹林里那白袍和尚,诚惶诚恐。他眼前这女人已近中年,姿容却比年轻时更见妩媚,只是眉眼间暗藏的,却是万千男子犹不及的威仪与英气。一身素纱衣的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只闲闲别了一只九色琉璃凤钗,烛影打在上头,黑发美钗,流光溢彩。这般的打扮,令她在如此浑浊的夜色中,也一枝独秀。

“端颐公主可还安好?”她将奏章摞好,看也不看那和尚一眼。

“这…”和尚头上冒了冷汗,“原本已该如娘娘所愿,只是,只是半途杀出一个混小子,破坏了贫僧的全盘计划…皇后放心,不出一月,贫僧必将完成娘娘的懿旨。一定拿回三生醒梦书,以及…公主性命!”

“哀家真不知该奖你还是罚你。”她略一抬眼,望着和尚道,“你还是不够聪明。罢了,公主之事哀家已另有打算。”她略一停顿,眼神骤然犀利,“不过,那三生醒梦书…一月为限,若不能办妥,法师亦有成死尸的危险。”

“是是,贫僧遵娘娘懿旨!”和尚擦着额头的冷汗。

“退下罢。”她微一扬手。和尚如蒙大赦,起身退回了暗处,一阵青烟漫过,再无人影。

月色下的太液池,荷香悠然,莲开处处,一池碧水悠悠荡荡,那水声,像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温柔娇弱。

她躺在舒适的床铺上,熏香的气味四处流散。

“好听么?这水声。”有人从那层层帘幕外走来,步履轻盈,一步便是一朵莲花。

“谁?!”她自床上坐起,撩开帐子,旋即冷笑,“王皇后,又是你!”

“哀家不过是来问问,这太液池里的水声,是否一如当年你唱给女儿听的那首。”来人停住了脚步,隔着一层纱帐与她笑谈。她的胸上顿如针刺,却仍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媚娘,当年你为从我手中夺走皇后之位,不惜亲手毁掉自己的亲女儿,如今,我告诉你,她回来了,她掌心的梅花印真美!她会替我,替所有葬身于你野心之下的亡魂,向你讨回一切!哈哈哈。”纱帐外,笑声凄然。

“没有谁有资格向我讨要一切!”她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神可以!”纱帐外的人得意地宣告。

“我会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她淡然,却字字如铁。

一股寒意自胸中涌起,她猛地睁开了眼。她仍好好躺着,高床暖枕,只是背脊上汗湿了一片。层层纱帐依然低垂,除了帐外的宫女太监,再无他人。她坐起,疲惫不堪地撑住额头。根本数不清这么些年来,她究竟重复了这个梦境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在纠结于心中的寒气里醒来,真要迈到比神更高的位置,那些事才会被永远踩在脚下,不被记起么?她问了自己很多次,答案都是——是。

没有谁可以破坏她的规矩。她要的不是凤钗,是龙袍。对,事实一定就是这样的。她要完成一件事,可现在,还缺那一点信心。

【006】

原来,神仙就是长他那个样子的。

苏秋池至今也不太相信自己见到了活的神仙,虽然那家伙做自我介绍时,很坦诚。凡人又怎能在眨眼间,将一杯白水变成佳酿呢?如果是妖术,天下有长得这般干净剔透的妖怪么?不过,只要能从他那里讨来好酒,就算他是妖怪也没有关系——苏秋池对于九厥的认知,在短短的时间内,辗转,成型,定论。

他与李淮,在九厥位居翠微山紫竹林无忧潭外的竹屋里,明明只逗留了几个时辰,为何返回家中时,家人们个个痛哭流涕地涌上来,说他已失踪了整整三日,家中早已报了官,他外公更是遣了一队精兵壮丁满长安找他。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苏秋池只能朝这句话上想象,当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翠微山中的奇遇,只说自己游山玩水,忘了时间。

这个傍晚,苏秋池少见地没有出门花天酒地,只握着那只精巧绝伦的舞马衔杯纹银壶,托着下巴,呆坐在卧房窗下。这酒壶,本被李淮那一撞,扯坏了连着壶盖的链子,但,经过九厥随手的几下摆弄,居然完好如初。那天,九厥往这壶里倒了半壶他自己酿的酒,那滋味,真真比皇帝赐的极品御酿还醇厚百倍。如今,酒已尽,香还在,可见九厥说的,怕是真话。

九厥说,他乃天界酿酒仙官。因职责所在,常要下人界寻找可供酿酒的好原料,那和尚与他有私怨,趁他这次下凡之机,欲抢夺他手中的一件东西,两人纠斗三天三夜,他落了下风,只得引和尚进了紫竹林,以竹叶为替身遁了形迹,谁知那和尚仍不罢休,也以同样的阵法,将身魂放入竹叶,入了另一端空间,穷追不舍。二人正在凡人不可见的虚无之空中斗得难分难解时,亏得被李淮引来的苏秋池误打误撞,破了那和尚的替身,这才替他解了围。那和尚遭此一击,伤了元气,起码一个月才可恢复。

在九厥的竹屋里,苏秋池与李淮听了他这一席话,被弄得糊里糊涂,继而又被九厥稀里糊涂地送出了紫竹林,安然回到了一马平川的翠微山外。

苏秋池记得,他上马回望,九厥还在不远处朝他们微笑摆手,再回头,那片慑人心魄的湖蓝头发,已不知去向,好像那刚刚冲自己挥手而笑的人,只是个幻影。李淮的神情,与苏秋池如出一辙,只是比他更显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紫竹林,无忧潭,九厥,这一切竟像个梦一般不真实。想到这儿,苏秋池突然握紧了酒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锦囊,看看,猛然起身,冲出了房门。

锦囊是临别时,九厥分赠与他和李淮的,里头装了一只竹叶编成的蜻蜓与一个方口小瓷瓶。他说,他怕被打扰,所以居住的紫竹林,按伏羲先天八卦阵设了结界,将这片竹林与正常的空间错隔开来,他们的误入,不过是机缘巧合,若想再次造访他,只要入山之后,将无忧潭的水洒到竹蜻蜓上,这蜻蜓便会替他们引路。

匆匆进了翠微山,苏秋池照九厥所说,打开瓷瓶,洒水于竹蜻蜓上,眨眼间,竹蜻蜓便如活的一般振翅飞起,朝山林深处而去。

【007】

九厥的竹屋里,有人比苏秋池早到,正与九厥把酒对饮,相谈甚欢。

“你你你…”苏秋池风疾雨骤地冲进去,一手指着李淮,一手抓过桌上的酒壶,用力一摇,旋即跺脚道,“你们居然把酒都喝光了!在我缺席的时候!”

他的抓狂模样,吓得那引路的竹蜻蜓一溜烟地飞出了窗外,差点撞到窗框上。李淮倒镇定自若地举着杯子,故意微微一笑:“苏公子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缺席也无所谓。”

苏秋池作势要去揍他,被九厥笑着拦下,说:“寒舍别的没有,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苏公子大可放心。”听了这话,苏秋池脸上即刻多云转晴,笑嘻嘻地对九厥道:“好神仙,那就赶紧多多地拿出来吧!”

“上辈子你必是淹死在酒缸里的货色。”李淮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放下酒杯,“这里的酒,被你这山猪一般的粗人喝了,都是浪费!”

“姓李的,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就不挨打!”苏秋池几时被人这样奚落过,火冒三丈地冲上去,一拳朝李淮的面门击去。谁料李淮神兽极是利落,闪身一避的当口右手已然捏住了苏秋池的右腕,一用力苏秋池便真如山猪般嚎叫起来,干脆整个人扑倒在李淮身上,两人在地上滚爬厮打,拳来脚往,一身好衣裳被尘土染得乌七八糟,煞是丢脸。

九厥也不劝架,反倒是抱着酒壶退到一旁,指着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对冤孽!我这小屋,许多年不曾这么热闹了。”

那两人打来打去见没人劝架,反而无趣了,各自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苏秋池黑着一只眼圈,俊生生的脸上印上一枚鞋印,捂着乌青的嘴角吼道:“你个泼皮猴子!没听过打人不打脸么!这样毁我,我还如何去万花楼混!”

“你当真是山猪变的!竟还用上了牙!早晚将你宰了做腊肉!”李淮吸溜着被苏秋池打红的鼻头,举着右胳膊,上头清楚印着一排牙印,恨恨地骂。

“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灾乐祸。直到他觉察到苏秋池跟李淮齐齐投向他的愤怒眼神里,有了一致对外的默契时,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这个嘛…俗话讲,不打不相识。俗话还讲,今生冤家,来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们也算有缘了。”

“夫妻?!”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大力啐了一口,“呸!”

“我无断袖之癖。”

“我无龙阳之好。”

九厥笑眯眯地看着这对不约而同的冤家,“很默契。”

“喂,今天我来不是听你讲这些丧气话的。”苏秋池再无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赶紧拿上十坛八坛好酒来!不然,神仙我也不买账,烧了你的小破屋,哼!”

话音刚落,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垂髻小儿,端着一壶酒走进屋来,一身干净利落的白布衫上,印着黑色花纹,神态安详,眼有慧光,看上去似与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

九厥向二人介绍道,“我家书童,兰亭。”兰亭朝二人微一颔首,也不多说话,放下酒壶,侧立一旁。

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壶口漏出,闻者无不垂涎。苏秋池顾不得满脸伤,扑上去揭开壶盖便要往嘴里倒。可是,一滴都没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壶用力摇了摇,确是听到有酒荡漾的声音,闭一只眼朝里窥看,满的,可是再往嘴里倒,酒壶分明又空了。李淮夺过酒壶,却也跟苏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

“今后若想随意畅饮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规矩的。”九厥狡黠地拿过酒壶,“之前请你们喝酒,算为感谢你们救我之恩。从这壶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

“你要收多少银子?”苏秋池反应很快。自打他尝了九厥的手艺,别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兴趣,为了此等美酒,给再多钱他也愿意。李淮将他推到一旁,只说:“他给多少,我给双倍!”

“你们果真同仇敌忾呢。”九厥故作为难地摊摊手,“我的规矩是,每个人赋诗一首,若我看得满意,从今以后,美酒任君饮。”

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给银子行不?”

“不行。”九厥摇头,“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

苏秋池此生最不擅长的便是吟诗作对,在那边抓耳挠腮的李淮,估计也是跟他同样的货色吧。美酒当前,苏秋池将腹内仅有的文采翻来覆去倒腾了半响,终于憋了一句——千里循香来。这厢的李淮,抓掉了一把头发,接了一句——笑对酒中影。

“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无功无过,中庸中庸。”苏秋池与李淮臊红了脸,只恨平日里不听先生的话,多学点文字功夫。

“兰亭,你来填上后两句。”他对兰亭招手。

兰亭从旁取了笔墨,铺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写下——“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金枝摇玉叶,巾帼斗须眉。”

见了这最后一句,李淮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张。

“哈哈,这打油诗也算勉强。”九厥笑着举起那张宣纸,摸摸兰亭的头,“也罢,算他们过关吧。”

兰亭咧嘴一笑,点头。苏秋池瞥了一眼兰亭写下的诗句,对古玩字画颇有心得的她,只觉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变化,既有浮云之飘逸,又见游龙之矫健,回转旋绕,从容自若,若非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此手笔竟出自一个十岁小儿之手。

“这…这…你字写得真好!”苏秋池千言万语,终是化成了一句。兰亭冲他笑,并不说话。

李淮对书法虽不精通,可也觉得这幅字气势出众,不似凡品,也向兰亭竖起了大拇指,问:“兰亭,你这一手好书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