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那杯橘黄色的橙汁,像红酒一般轻轻摇晃,没打算喝,只觉得颜色好看,就像这家小店的装潢一样,浓厚而均一的颜色,墨绿调为主,好看也典雅,但终究透着一股子沉实的执拗,连同店里的陈设,桌椅柜灯,都圆是圆,方是方,没有任何新奇混淆的形状,若没有那些铺在桌上的流苏桌布稍作点缀,稍露灵动,这间小店,不可能拥有任何吸引小孩子的魅力。

最关键的是,本该作为主打的甜品柜子,只占据了店堂里不起眼地一角,几支红黄蓝绿的棉花糖,有些寂寞地在偶尔漏进来的风里颤动,比起我的不停,这里委实太萧索了些。

被这样一个对手抢了生意,怎么也讲不过去的。

“换作别人,面对那些**,多少都会慌了手脚。”我放下橙汁。赞许地看她,“你很镇定。”

“那些失踪的孩子,在他们失踪前的确来光顾过我的小店。可他们买了东西之后便离开了。再来多少**,我都是同样的回答。”暮淡淡地说,又看看我点滴未动的果汁,“怎么,果汁不合裟椤小姐的口味?”

“我喜欢茶。”我笑答,放下杯子,“但你的果汁颜色很好看。”

对,果汁的颜色很好看,但这里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暮好看。我很少从心里去叹服一位同性的美貌,除了当年的雪裳女仙,暮是第二个。我欣赏那些用最简单的佩饰与最随意的,生出最动心的魅力与风情的女子,者会比精雕细琢所出的刻意之美高明许多,也更容易让你牢牢记在心里。

暮的衣裳,只是简单的针织淡绿色长裙,系着细细的腰带,白色的平底鞋上略略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上头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绳,绳端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碧绿坠子,把她完美的肌肤衬得精致可爱。暮的一头长发,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说不出什么形状,像一只半开的玫瑰,发间用一支别有韵味地干花发髻别住,举手投足间带出的是山林里流动的清灵之气。

这样一个女子,微笑中又有些淡漠地坐在面前,很难不吸引你。

如果我是个男人,也许在第一眼就会爱上她。

我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熟悉,以及愿意与她亲近的意愿。这对于总是习惯对初次相见的人冷冷淡淡的我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改变。

这个女子,可是来抢我生意的对手呢,我却没有打算与她针锋相对。

我们继续闲聊,她说她初来乍到,也曾路过我的不停,还去买过甜品。还听说不停有一位漂亮的老板娘,可惜她去的时候我不在,只有一个竹竿样的瘦子和一个圆球般的胖子在店里忙碌,两个人抢着要给她打包甜品,瘦子还涎着脸管她要电话。

在这打不一样吗?

“啊…我那两个帮工对客户总是很热情。”我笑着说,心里却恶狠狠地盘算着怎么扣胖子瘦子的工钱,以败坏本店形象为由。

“是对女客户热情吧。”她掩口而笑,妩媚娇俏,“不过你的甜品味道真好。所以我才动了也开一间甜品店的心思。虽然还有好多甜品我不会做,但我的棉花糖看来也很受孩子们欢迎呢。”

“呵呵,可不是嘛。我的客人都被你的棉花糖粘走了。”我故意玩笑般道,看似随意的目光在她的店里四处游移。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更加知道,眼前这个叫暮的美丽女人,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她努力将自己扮演得很普通。

我看不透暮,她应该不是妖怪,资历再老的妖怪,以我的修为,都可以第一时间分辨出它们身上独特的味道。所谓妖气,是妖怪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摆脱的印记。但,我没有从暮身上发现类似的可疑气味。可是,直觉上,她有不太可能是普通人类。

在我与她继续闲聊的间隙,我并没有从这间店里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只有放在邻桌上的一本《论藩镇割据之害》,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喜欢这种没有多少趣味的史学研究书籍?”我指着那本明显已被翻旧了的平装书,“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张爱玲或者张小娴之类。”

“所谓藩王,不过乱臣,当除之而绝后患.你觉得,真是这样吗?”

她居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虽然我是个活了许多许多年的妖怪,安史之乱后涌现的藩镇割据之实,我也亲有耳闻,可那时的我并没有关注这些国家大事的意识,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们为什么不说,藩王分明是在为皇帝戍边守地,分忧解难,若昏君当道,藩王取而代之有有何不可?”暮的语气明显急促了几分,像在与人争论。

这真是个太奇怪的女人,须臾间便将闲话家常的轻松拖进了史实论断的沉重。

莫非这又是一个读过太多书,生生将自己读成了一个超出正常思维范畴的女文青兼女艺青兼女愤青?

“可那还是不可,那都是过去千年的事儿了。”我没打算与她讨论这段已经落满黄土的旧闻。

她笑笑,笑容的温度极低:未必都过去了。“

我想我该告辞了。

不难看出,初次会面,她在试探,我也在试探。

两军对垒,来日方长。

“你长得真好看。”在我正要起身离开时,暮突然说,眼睛认真地望着我的脸。

对视下,我的目光越过她美丽绝伦的眸子,她的目光从我的脸落到我的手腕。良久,她冷冷淡淡地笑,说:“赤金龙纹平安扣听说不停的老板娘视金如命,果不虚传。”

我的视线落回自己腕上的那块千足金打造的小玩意儿,故意将它摇出叮叮当当的动静:“现金我也喜欢的。”

“呵呵,慢走哦。”暮朝我摆摆手。

【二】

在暮声门外的不远处,立着一个天眼,这是两个月前才安上的,据说是为了响应城市安全建设。这也是在那四个孩子失踪之后,**第一个便找上暮的原因。根据天眼的监测内容,那四个孩子在失踪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都是暮声。

我将天眼里的视频内容反复看了几次——这没什么,要从有关部门弄到这些资料,对我这种老妖怪来讲并不难。

收获肯定是有的,我从这些属于不同时段的视频里,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里头只有这些孩子走进暮声是的情景,而当他们一走入大门之后,视频似是受到了某种干扰,在之后的近两个小时里,都只有纷乱的噪点。

如果暮对那些**说,孩子们在天眼短路的这两个小时内离开了暮声,**们也只能选择暂时相信,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撒谎。

疑罪从无,人类的法律要讲证据。但我是一只妖怪,还是一只游历世间千年的老妖怪,我更相信我的直觉,跟识人的眼光。

我不讨厌暮,但我确定,她有问题,她的点有问题。失踪的四个孩子,必与她有关

胖子和瘦子相当喜欢我交代给他们的新任务——变身成英俊少年,去那四个孩子的学校里打探。跟无数可爱小萝莉套近乎的欢乐,瞬间填补了店里生意差的失落。

所幸这两个家伙还不算太欠拍,多少给我带回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四个孩子,都是附近那所市立第十二中学的高一学生,无任何不良记录,成绩普通,在各自的班里居中游水平,各方面都不拔尖。但,他们是暮声的常客。

准确说,这学校里许多孩子都是暮声的常客。他们说,暮声是一个神奇的点,不仅仅因为那里的棉花糖美味绝伦,还因为那里的老板娘,会替人免费占卜,用一种叫做塔罗牌的工具。而且,她 给出的结果,总是出奇的准。所以,他们都喜欢去找暮,因为他们有太多想知道的未来以及不能解决的困惑。

胖子和瘦子将听来的八卦,口沫四溅地讲给我听。

“塔罗…占卜…”我喃喃,喝了一口浮生,这种苦味让我安心。最近,不光来我店里的小客人少了,连骚扰我的妖怪们都少了,没什么机会请别人喝浮生,索性沏给自己喝。

“老板娘,那个老板娘怕不是什么好打理的货色呢!”瘦子搓着下巴道,胖子也凑过来,说: “对!明明是最大嫌疑犯,却一副事不关己闲适模样。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我昨天又看到一对失踪孩子的父母跑到暮声,扭住她不放,最后又是哭喊又是磕头的,请她说出孩子的下落,可这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微笑,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孩子的下落!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还光顾人家呀?”我瞟了一眼嘴角还粘着棉花糖的胖子,冷哼一声,“行了,你们继续在店里干活,不许再出去假公济私,剩下的事,我会办。”

瘦子一转眼珠,奇怪地问:“老板娘,你该不会是英雄附体,打算去把那些孩子找回来吧?他们的父母可不是什么有钱人,不可能像那些妖怪一样,给你大把金子当酬劳的!你从不做亏本生意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向厨房,眼露杀气,以最后的耐心道:“你们…滚去做饭!”

跟了我这么久,这两个家伙跟我已然有了默契,兔子般窜去了厨房。

我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看着窗外斜阳渐冷,行人稀落,我想,是该再去会会那个女人了。

【三】

秋夜的月亮,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澄黄,虽然,颜色越是鲜艳,越显孤独。

已近凌晨,暮声里除了我与她并不张扬的谈话声之外,就只剩玫瑰熏香的淡淡味道了。

她还是给了我一杯橙汁,没沏茶。

一叠半新不旧的塔罗牌,反扣着躺在铺开的黑布里。暗暗的灯光落在牌的背面,像落了一片流动的水渍。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是妖怪。”暮的指尖在牌上轻轻划着圈,低垂的睫毛下,碧绿的眸子闪烁这碎而亮的光芒。

“你知道我会再来找你的。”我半点都不惊讶,视线落在她的牌上。

暮笑笑,头也不抬地说:“来这里找我的,都是希望得到帮助的人。”

“我也是需要你帮助的人吗?”我突然从暮的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我想起了那些来不停找我的人,那些渴望得到我帮助的家伙们。

“也许你是的。”暮忽然抬起头,碧绿的眸子像一个要将人深锁住的梦靥,“我的牌,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我并非那些冲着棉花糖来的孩子。”我礼貌性地提醒她。

她不再说话,取过那一碟拍,象征性地洗了洗牌,翻开第一张,自言自语般:“圣杯八…在某个时段,过去,甚至现在,你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

“我可没打算付你占卜费的。”我耸耸肩。

她不应我,翻开第二张牌:“我看见你从无数次的噩梦中醒来,仓皇失措,悲伤无助。宝剑九。”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

她继续翻牌,不疾不徐道:“你试图渡过你心里那条悲伤之河,渠道真正光明的彼岸,你一直在寻找…你弄丢的那个人,他有着狮子般勇敢的心,与王一般的骄傲。可是,你的寻找之旅,荆棘遍布,危机四伏。”

“哦…”我点头,“然后呢,给我个总结陈词。”

她的嘴角浮出了诡异的微笑,翻出最后一张牌——一张“死神”,推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