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直径数米的耀眼光柱,从地底直冲天空,又自空中幻化为云朵般的不规则光纹,再徐徐落了回来,将我的真身包裹起来,我清楚感觉到它在这片说不出形状的光状体里飞快的旋转,缩小,变化。

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亮度刺到不得不闭上。所有的元气与灵力,不由自主的从我手掌往外跑。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没有呼啸的气流声,紧闭的双眼再感觉不到任何不适的光影,我在无与伦比的寂静中,张开了眼。

看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松了口气。

一条普通的小木船,静静的停泊在一束浅浅阳光中。

对,我将我的真身,化作了一艘船。

一只千年树妖的真身,不会仅仅是一个供我每年回来停留片刻的摆设。

千年之树,以木成舟。天上地下,来去自如。——某一年我的生日,我的一位密友送了我一件礼物,生日卡上,写的是这四句话。她说,这礼物,将来也许能用到。你是唯一一只拥有这个礼物的妖怪。

她果然是有远见的。

因为这件礼物,一旦我将真身化作一艘船,天上地下,便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任何不良力量都不能对我产生作用,只要我在我的船上。

不管神仙还是妖怪,虽能飞天遁地,但,这并不等于可以在任何一个空间自由来往,宇宙太庞大,无数性质各异的空间充斥其中,属于这个空间的物体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冒然进入另一个空间,很容易被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伤害。好比一个冰块,放到冰箱这个空间,它会安然无恙保持原状,但若将它放到阳光充足的室外,它很快就会化成水蒸发掉。这就是空间形式差异所带来的后果。而人类这个冰块,在活着的时候,只能呆在人间,如果意外掉进冥界,身体会无法承受这个空间中完全相反的力量,后果可以想象。

我知道,作为一个已修成人形的妖怪,完全暴露了真身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一旦真身受到什么损害,我很可能就此烟消云散,无术可救。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并且,我相信我是一知命大之妖。我还得留着这条命,去了我一个心愿。

我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片曾看过无数次的风景,那些曾经的面孔和声音,想淡忘的,忘不了的,都在脑海中渐渐明晰。

明媚的阳光将我的小船照的绿意盎然,我轻轻坐了进去,坐进了我真正的生命之中。

既然答应了,我便一定要将他们带回来!

那张“塔”牌,紧紧攥在我的手里…

【七】

当妖怪其实真的挺好的,我的船,竟还是水陆空三用的。

在这种危急关头,我还不忘拿自己打趣一番,我果真是不怕死的。

有了我的真身帮忙,以那张牌为介质,进入这个亦真亦幻的塔罗世界不费吹灰之力。我那看似简陋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飞速穿行。但,一滴海水都不曾沾上它。船的四周,似一直浮现着淡淡的红光,隔离带般将它认为不好的东西,隔离在安全范围内。

所幸,那塔还没塌,只是,塔上塔下,已经被烈火全部包围。

我的船从塔底平稳地跃升到顶部,这时我才看清,凶悍的闪电像一把手术刀,已经切去了拱圆的塔顶,暴露在空气里的参差断层,焦黑一片。火势熊熊,彻底包围了顶楼的房间,浓浓的烟雾滚滚而起,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的船就漂浮在这个没有房顶的房间上,但我看不到房里的情景。

“喂!几个小鬼!你们没死吧?”我一边将船强行下降,一边大喊。

“没!我们好好的!你回来了?快救救我们!”

三道围成三角形的微弱光芒,渐渐从浓烟中显现出来,几个孩子随之而起的大喊大叫,让我略略松了口气,没来迟。

足以将人烧为焦炭的火焰一直在三王御结印外不甘心的窥视,这里的一切都被它们吞没,独独稍不带着三角印里的人。我再次感谢那只猴子。

我伸出手去,将这四个倒霉家伙逐一拽上了船,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这粗犷宏大的建筑,在我们眼前层层陷落,最后如同一滩烂泥,一半落在火光四起的地上,一半掉进恶浪四起的海中。

几个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死死抓住船舷,力气大得要捏碎它似的。

“好了,不用害怕了。”我坐在船头,打量着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小鬼,“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

小胖子瘪着嘴,猛点头,一个半大小子,跟个小女孩似的,一汪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落下来有怕人笑话。

那个叫任晓宸的小姑娘,捂住心口半晌,好似平静了些,抬起头,有些胆怯地看着我:“你…你是来救我们的神仙?你…你不会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恐怖的地方吧?”

“不是神仙,也可以来救你们。”我戳了戳这个多心小丫头的额头,“你认为还会有地方比刚才那座塔更恐怖的么?”

四个家伙一致摇头。

“那就是了。总之,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

我知道我认真向他人许诺似的模样,是很容易让他人相信并且安心的,孩子们总算渐渐抛去了深重的恐惧与绝望,开始期待那劫后余生的喜悦。

船已从空中徐徐落下,行进在一片不着边际的旷野之中,天空里没有月亮,只有两三科残破的星子,地面上流动着诡异的暗蓝光芒。密友那件礼物,令我的船具备了自行寻找冥界入口的本事,我们只需跟着它前行。

“好吧,跟我说说你们几个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都去暮声,找过那个老板娘吧。”我找了一个话题,我怕太长的沉默会引起新一轮的心理压力,尤其是在这个非同一般的环境下。

一听“暮声”两个字,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似被什么恶兽咬到了。

“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硬拉我去,我就不会掉到这个恐怖的地方了。”小胖子不满的瞥了那三个女生一眼,咕哝着。

“死胖子,是你自己缠着我们要带你去的好吧!是你说你太想考进前三名,太想尝尝当优等生的滋味,这样你妈妈就不会骂你没出息了。就这样我们才带你去的!”他身边的眼睛女生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们还不是一样!还不是整天想着当什么优等生!”胖子委屈地揉着头,“反正就怪你们,要不是你们总去那个鬼地方,认识那个老巫婆,我怎么也不会被你们拖累成这样的!”

我也不劝架,听着这些小家伙们斗嘴倒也有趣,基本上,从他们的争执内容里,我大概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个丫头,起初只是因为暮声里出售的棉花糖非常可口美味,所以跟其他孩子一样,常去光顾。没想到有一天,暮声的老板娘却突然对任晓晨说,她发现她有心事,不妨说出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她,原来任晓晨的父亲不小心遗失了一份重要的合约,再找不到的话,就要面临被对方起诉的麻烦。于是,暮用她的塔罗牌,替她做了一次占卜,告诉她,合约在他父亲同事的抽屉里。结果,果然找到了那份合约,从此以后,暮声老板娘会占卜的“神话”暗地里传开了去,许多学生慕名而至,而暮也来者不拒。只是对任晓宸额外照顾,每次只要她来,总是第一个请她尝尝新口味的棉花糖,还不收钱。对于这个漂亮又善良的老板娘,任晓宸自然又喜欢又信任。那一天,是任晓宸生日,暮说要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一个愿望。任何愿望,她都可以帮她实现。任晓宸竟然信了,对暮说,不光是她,她和她的两个好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改变现状,尝尝当优等生的感觉,不再面对父母失望的目光,老师无奈的叹息。她们想变成那些被他人羡慕的人,那些活在称赞声和掌声里的,所谓的优等生。暮同意了,还准许她将那两个好朋友一起带来,前提是这件事必须对外保密。而作为跟他们几个女生同校不同班的小胖子,无意中偷听到她们的谈话后,也死磨硬泡地跟了过来,说不让他参加他就把这事闹得全校皆知…

结果呢,当他们几个人照暮的指示,同时将手指放在那张“塔”牌上时,可怕的事变发生了——他们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甚至不知道从进到这个世界。到我找到他们,过去了多少时间。他们说,那里没有白天黑夜,时间仿佛凝固,也不会觉得饿,只有无尽的恐惧。

可怜的笨孩子。

“记住,愿望是要放在心里,用实在的努力去实现的东西。这世上的邪魔外道,最擅长利用人类想走捷径的心理,利用你们的愿望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我认真的对任晓宸他们说,“还有,你就是你,世上唯一的一个,不要因为羡慕或者别的情绪,而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复制品,这没有意义。生命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的不可复制。”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没说话,默默垂下了头。

船在粗糙的地面上平缓滑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轻盈得想飘过天际的羽毛,载着我们向某个隐于黑暗的通道而去。

片刻后,小胖子突然难堪又扭捏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

“我…我想尿尿…憋很久了…”

“就你多事!”他的同伴们白眼他。

“人有三急嘛!”

我只得停下来,让小胖子下去,并且嘱咐他,不要离开我们一米远,我们几个女同胞转过身去就是了。

小胖子猛点头,十万火急地跳下船去。

虽然那哗哗的声音听起来实在不雅,但不准他方便又实在太不厚道。

很快,我听到胖子轻松的吁了口气,然后就是拉拉链的声音,再然后,是小胖子的一声尖利的怪叫。

我们猛然转头——就在小胖子站的地方,一只巨大的手掌,关节处生着绒绒的棕色长毛,从土中突兀伸出,紧紧拽住了小胖子的右脚。

“留在船上不许动!”我对那几个丫头喊了一声,飞身跳下船,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通体雪白,二指般宽窄的细剑,运足了力气,朝那怪手刺了过去。

我的剑虽然多年不出鞘了,但它好歹也曾陪我斩杀过邪物无数,这一击,那怪手明显是吃了痛,一下再松开了去,同时,那土下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吼叫。

拼命挣扎的小胖子扑通一下跌了出去,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再往他背脊上一拍,将他推回到了船上。

可是,我尚来不及转身,便觉得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地朝下坠去。

我站的地方,瞬间成了一个不断下陷的大洞,四周的泥土石块,水流般哗哗向下。岁,最麻烦的是,我发现我无法运用驾云之术,也即是说,我飞不起来了。我想,必是因为我离开了真身的保护,这个世界的力量与我自身产生的排斥,压制了我的灵力。

急中生智的我,忙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剑狠狠插入了山壁中,紧紧抓住剑柄,这个人悬空于这个黑洞之上,下无生路,上无出路。而且,四壁的泥土在不断移动,松垮,我的剑也撑不了多久的。

嗵!嗵!

我听到了奇怪而沉重的脚步,就像电影《侏罗纪公园》里,霸王龙行走时的声音。

两道绿莹莹的,车灯般的光,从我头顶落下来。

我抬头,竟看到一个比我家餐桌还大的脑袋,牛的脑袋,两只青色的弯弯犄角,像两把逆光而立的弯刀,再往下看,却又是人的身体,还是标准的六块腹肌。

一只牛头人身的大怪物,正探出半个身子,俯瞰着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我,发出几声怪笑,然后缩回身子,嗵嗵的脚步声朝另一端走去。

这当然不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什么的,我确定。看着这怪物的模样,我突然想到,这是塔罗牌的世界,“塔”牌是第十六张牌,而第十五张牌,是“恶魔”,一只牛头人身的怪物,这些“牌”,每一张都是一个独立的景象,但每一张都会彼此关联。我们在“塔”里逗留的太久,他的邻居“恶魔”嗅到了动静,来凑个热闹也理所当然。照这么看,我们留的越久,来凑热闹的“邻居”会更多。

这时,我听到猛烈的撞击声,还有那几个小鬼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