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机舱霎时倾斜,头上的氧气罩密集而慌乱地落了出来,当然,还有从顶上滚落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片混乱。

此时彼伏的尖叫声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俯冲,失重,大脑供血不足,心脏抽搐,各种可以要人性命的恐怖感觉在每个乘客的身体里爆发。对我而言,这是一次难得的,值得被记住的经历——身为一只树妖,我终于经历了一次坠机事件,人生里的“第一次”,又圆满一项。

大难临头的当口,唯有敖炽揉着惺忪睡眼,没事人一样问:“坠机啦?”

“是,坠机啦”我淡定地回他。

“靠!”

飞机像一只断翅的铁鸟,往一个不属于它的方向坠去,地面不再是地面,是狞笑着等它粉身碎骨的地狱之口。

没有人回相信自己能生还。大多数人能做的,只是用力把头埋到膝盖之间,咬紧牙念着各自崇拜的神灵的名字,救我,不想死,我们不想死。

求生的欲望太强烈,强的我都听到了。

虽然我不是神,只是妖怪,但我可以实现你们的愿望。

碰撞的巨响,金属的破碎,一场足以令人血脉倒流的惊天动地,在短短的几秒后,完结在那片高高溅起,如大浪翻滚,有排山倒海之势的水花里。

飞机坠落到了一片宽广的湖泊里,以一种相对温柔的冲力。

这个钢铁的大家伙没有沉,漂浮着,也没有支离破碎,甚至连之前的浓烟跟火光也消失了,总体来说,这是一场比较完美的落水。大难不死的瞬间,我恍惚见到窗口外头,有一道异样的影子掠过,速度极快,一飞冲天。幸运的是,所有人都毫发无损。机组成员迅速组织乘客们穿上救身衣,从紧急出口爬出了机舱。

碧绿的湖水里,顿时出了无数不断游动的鲜明橘色,湖离坠机地点不算太远,这又是一大幸事。

我第一次穿救生衣,觉得有趣,敖炽死都不肯穿上这件“完全显露不出曲线”的衣服,直接蹦到水里,不耐烦地陪我游向湖岸。

湖水被我的手指划开,小小的水花在我的四周荡漾跳跃,现在是初春,冬意不减,春意料峭,身边那些拼命游动的幸存者

被冻得牙齿打颤,可我却丝毫不觉寒冷,触到我身体的每一滴湖水,好像都是暖的,而那种热度,又不像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般。这感觉很奇怪。

我是树妖,木浮于水是天性,哪怕我不会游泳,也不会被淹死,但,我不喜欢游泳,千百年来皆如此。我的内心,一直排斥被水包围的感觉。

记忆里,只有一次意外落水的经验,并不愉快。

但,也正因为那一次的落水,造就了我跟熬炽纠结千年的冤孽债。

湖岸上,捡回性命的人们千恩万谢着。

“幸好是落在了水上啊!”

“幸好飞机没爆炸啊!”

“幸好没沉到水里啊!”

可怜的人们,你们大概还没有意识到,飞机坠毁时,不管是落到地面还是水面,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架飞机没有爆炸,也没有沉没,这已经违反了你们的物理原理。

如果,我跟熬炽没有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候,动用我们自己的“本事”,把飞机“提”了起来,最后轻轻“放到”水面上的话…

好吧,就当时神听到了你们的祷告吧,这样想的话,你们会比较容易接受。

我挤着头发上的水,微微喘着气。

要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控制”一架飞机,丢于我来说,还是要耗费一点点元气的。

熬炽像只刚洗完澡的小狗一样用力甩着头发,然后开始抱怨,说他明明要多玩几天再回来的,就怪我,非要坐这个破航班。说完,有训斥我平日属于修炼,区区一架飞机就让我气喘吁吁,又不是他在身边一起出手,看我怎么办。

对于夸大自己重要性这件事,熬炽总有十二万分的热情。

“你在聒噪的话,我们就离婚!”我不打口水仗,直接扔炸弹。

“你…”他顿时闭上嘴,让后悻悻德嘀咕,“我也是为你好!”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冤家不离婚,难道,没丢夫妻都是这样吵吵闹闹过来的么?都说婚姻是一门学问,相爱容易相守难,要做好,并不容易。

我好气又好笑的看职别我的杀手锏灭了气焰的熬炽,这个单细胞的家伙呀,会这样陪我走多久呢?

我没来由地想。

回头看那一片湖泊,会有围绕着它的这片树林,总是眼熟。

机长握着卫星电话,拨号,救援。

一个多钟头后,一群由政府官员、医务人员、**叔叔们组成的救援队神速赶到,将所有人从湖边带了出来,坐上几辆大客车呼啸而去。

这时才知道,我们坠机的地点,是某某省某某市,一个叫做代县的小县城。

代县…

我看指车窗外跑过的田野与房舍,傍晚的天空透着股湿湿的灰色。

熬炽裹着毯子,以经睡熟了,脑袋枕在我的肩上,呼噜声不绝。

我也会昏昏欲睡了。

窗户上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越来越响。

我睁开眼,只看到密集的雨水从玻璃上覆下,外头的世界变成了一块块模糊的斑点。

“嘿,又下雨了,太好了!”司机高兴地开起雨刷。

“这下咱县里的春旱算是彻底解决了!”坐在他后头的一个熟人乐呵呵的附和着。

“可不是嘛,都旱了多久了!这几天可算是老天开了眼了!”

我眨巴眨巴眼,打了个哈欠,睡了。

【二】夜祸

“406房。”染着一头金黄爆炸式卷发的女服务员,不耐烦地把房卡扔到我面前,“热水另收费,网线押金200,送餐到房间加收30%服务费。”

我笑着道谢,抓了房卡离开,排在我们后头的,还有好几十号人,个个像等待上帝召唤似地,焦急的注视着这个一脸女王气的乡村旅店女服务员。

县政府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安置在了这间据说是设施最好的“吉祥宾馆”里,说明天一早,市里有专车来接我们去机场。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这里的女服务员态度亲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会更好。

我回头有看了看在前台不耐烦工作中的两位女士,不是看她们夸张的发型,而是一股盘踞在她们眉宇之间的,淡淡的乌青之气。

再看那些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服务员,每个都精神恹恹,呵欠连天的样子。而且,无一例外的,她们的眉间,都有相似的乌气。

唯有被妖魔邪灵吸取过精元的人类,眉间才有此种颜色,缭绕不绝。

回忆一路所见,这玳县地处偏远,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谓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这个小破宾馆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阳之地,前为街市,后为田原,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后院里还种着棵高大的老槐树。

风雨之下,街市中毫无人气,田园上阴郁一片,后头的老树枝叶摇晃,呜咽有声,看去只是徒生寒意。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爱。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

所谓“设施最好”的宾馆,房间里除了一张硬邦邦的床和一个缺了半只脚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别的东西了,空气里注满了灰尘与霉味。

敖炽在长时间的忍耐之后,终于爆发了。

他指着床,指着桌子,指着霉斑处处的墙壁,最后指着我,用最后一点理智问:“可以走了么?要么马上回不停,要么找个五星饭店吃大餐!总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这个破地方!”

本来也没有打算留下,这些人已经安全了,我跟敖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回到我们的城市。

可现在不行,帮人帮到底,起码得将这宾馆里不该存在的东西清理掉再说。

照那些人的症状来看,情况还不太严重,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厉害的,哪可能只让他们落个精神不济,一口气便将他们的性命吸干才是。

我将这事跟敖炽一说,他却只是瞪我一眼:“这些人态度那么差,活该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们呢,反正又死不了。”

“现在是死不了,时间长了也熬不住的。没遇到这事儿便算了,你我都看见了,不出手说不过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

他哼了一声,倒在床上,闷闷的问:“你留下来就因为这个?”

不然还为什么?!

只是,他不问还好,问了,我反倒是觉得好像又不光是为了这件事。

林子里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里讲话——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