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浮珑山巅,一对男女在说话——

你有名字吗?

没有。

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你是谁?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子淼。

子淼…

我知道他不是幻术做出来的,也不是别的妖怪变的。我也许会错认许多人的“气味”,但,不会认错他。哪怕用幻术,用妖怪,变出成千上万个他,我也能一眼认出真正的那一个。

我的第二段生命,是他给的,刻骨铭心,如何错认?

蹲在他的身边,我不敢说话,更不敢动,生怕哪一个字重了,哪一个动作大了,眼前的一切便碎成了片,追不回也补不好。

这时,那银色的影子突然高高蹿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从空中引来了一道巨大的闪电,朝敌人劈了过去。

轰隆的巨响中,断湖里的水大概都被震荡出来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耸起,然后狠狠拍回湖中。

我听到有女子的惊叫。

水花散去后,湖面上安静得出奇。

打斗停止了,画面也清楚了。

荡漾不止的水面上,一个红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头,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

她的面前,一个浑身发散着银色光华的男人,手执一柄弯刀,对准了女子的头颅。

“还给我!”

我听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开了口:“躲到我背后,不要出来。”

对我,他总爱说这样的话,在他判定为危险的时候——裟椤,躲到我身后去。

是啊,那时候我太弱小了,随便一种攻击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当我是那个需要你站在前头,替我遮蔽危机的小妖怪吗?

当一个过去的人,用过去的方式,对待现在的你时,一种错位的力量总会动摇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后,是配合。

我要向前,还是退后?

不等我做出选择,他已经飞身而出,右掌里冒出一抹青青的光华,幻化成那一柄专属于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头而去。

正中目标!

想他如此温厚儒雅的男子,弯弓搭箭的本领,却浑然一股一箭出弦万夫难当的气势,当年,哪怕是敖炽这样麻烦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负伤严重,狼狈而逃。

这一次,我没有站在他的背后。

我落到他的身边,停在半空,与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话藏在眼底,又终究无形。

尖锐的箭头,在触到那个强壮的身体时,化成了清清的水,但,并不妨碍它穿过任何障碍。

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锋利棱角的物事才能伤人。

我看到那一缕被用作武器的清水,从男子背后穿透出来,这时候,它不再是本来的颜色,变成了在空气中绽开的、湛蓝色的花。

那男子捂住肩膀,连退了好几步,脱手而出的弯刀像一簇熄灭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线,消失了。

“好歹是个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这才看清楚,这男人身上的银色光华,全是来自他那满身的银色鳞甲,连那张还算英武周全的脸上,也覆满了细细的鳞片,再往下看,支撑着他的身体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壮的蛇尾。

没有妖气,也不是鬼魂,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东西。

鳞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异,又将目光转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归还。”

说罢,他突然用力一吸气,那空中的黑云便像是出了闸的洪水般落下,将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团黑色的龙卷风,继而飞旋而起,遁于夜色。

又一声惊雷劈下,一个火球滚落下来。

子淼低呼了一声:“小心!”

不带我抬头,已被他顺势拉到一旁,宽大的衣袖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我的世界骤然寂静,除了贴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声。

岸边的几棵树被雷电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头,还来不及说话,一个硕大的拳头不由分说地冲到我跟子淼的中间,又拐个弯,狠狠朝他的面颊而去,拳头后,是敖炽又冷又怒的声音:“找死?!敢乱碰我的女人!”

我猜,这鲁莽惯了的孽龙,定是没有看清他的样貌,否则,他不会动手,绝对不会。

我是对的。他轻易地闪避开敖炽的拳头,没有还手,飘飞起来的衣袖不露痕迹地一拂,段湖中便跃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给面子地泼到敖炽怒火中烧的脸上。

没有谁敢当众泼他一脸的水,连我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

敖炽暴怒的目光,从这一脸昭告惩罚与警示的水流中穿过时,霎时变了模样,那突然转折的眼神连我都无法准确形容——那真是一种,一种被一头冷水狠狠泼下来,熄灭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夹杂着沉默,乃至不可掩饰的低落。

“子淼?!”

敖炽毫不犹豫,大声而惊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顺利得多,那惯有的大嗓门,把原本清净的湖水都惊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果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他清水一样浅淡的笑容,在黑夜里荡漾开去,“孽龙,敖炽。”

敖炽愣足了一个世纪,蹿到我身边,言之凿凿地附耳道:“这货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这妖孽!”

他真想这么干的。敖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验证他的难以置信。

我拉住他,摇摇头:“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氧气都储存到身体,才有底气讲出这句话——

“他是子淼。我认得。”

我分明看见敖炽的眼睛里,有东西亮了,又灭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毁了么?!在那场大旱之时。”敖炽在问我,也在问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场大旱,一场甘霖,一场风沙与雨水交织的永诀,从刻意被掩埋的回忆之土里,拔地而起,挑战我跟敖炽的理智与平静。

再没有谁,会像子淼一样,对于我跟敖炽,有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义。

我跟敖炽,两个加起来成千上万岁的老东西,在这个毫无征兆的夜里,怯怯,甚至傻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当年,我们三个在这片湖水里斗得难分难解,结下不解之缘,现在,我们三个又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断湖依然,只是,湖水里照出的人面,却连我们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来找你。你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这是已婚妇女干的事么!”敖炽大约很不习惯三个人的沉默,故意扯开嗓子质问我。

“外头那么大动静,只有你这头猪才能睡得着!要是地震了,第一个压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伤的红衣女子而去。

“你…”敖炽气结。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伤势。

子淼将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来。

当那张又倾国之姿的年轻脸孔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刚刚露初的月光下时,她虚弱的目光越过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后的敖炽身上,那纤细得随时可能断掉的声音,轻轻喊着:“敖炽哥…”

“冬耳?!”敖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冲上来挤开子淼,粗鲁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