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思?

难道就要这样,永远留在祝家,保护这小女娃不被人伤害,然后祈祷不要再有被人扔进火炉化成灰烬的一天?

不行。绝对不行。变成人吧,有血有肉地存在着,不用担心被烧掉,不怕修道之人的追捕,就算死了,灵魂还能转世轮回。变成人,是所有妖怪的追求,不是么?

还有十天,他就能得偿所愿,还想那么多做什么,高兴地接受这场来之不易的改变吧!

他闭上眼,深呼吸。

可是,为何一闭上眼,就看到一个蜷缩在废屋里的小小身影。

耳畔还有她聒噪的声音——

“谢谢你。”

“干吗不吃肉,你又不当和尚!”

“我只想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良久,他睁开眼,走出万卷库。

9

这几天,全书院的人都发觉,梁山伯跟祝英台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这个生性孤僻的梁山伯,居然很耐心地教祝英台功课。怪的是,老师教的句子,祝英台从来记不住,可换梁山伯一教,她偏就能过目不忘。而梁山伯也不再拒绝她的好意,午膳时,她把自己碗里的好吃的全堆到他碗里,他也照单全收,吃得一点不剩。

围棋课上,别人都在棋盘上斗得你死我活,生活输了被老师罚付出抄书。梁山伯的棋艺历来无人能及,可当对手换成祝英台时,他局局都办输,抄书抄到手软。可是,祝英台是出了名的臭棋,人尽皆知。山伯让棋,又成了空山书院里的一大八卦。

饵三娘看在眼中,抓了碗千岁来问,却也没问出个名堂。只能感慨,年轻人的世界,她这把年纪,已然不能理解了。

“梁山伯!”这一日,天气晴好,晚霞绚烂,祝英台站在万卷库的窗前,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从书本后抬起头。

“谢谢你!”

“我做了什么?”他埋下头,继续看书。

“教我功课,不拒绝我的好意,还有下棋时,你次次让我。如果我落在别的对手手里,老师可能会让我把整个万卷库的书都抄一遍吧!”她嘻嘻笑。

“这样啊。”他会心一笑,“好吧,我接受你的谢意。”

她笑得灿若云霞。这样的笑容,在她之前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天,还剩两天。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匆匆而来,停在空山书院外,祝家的管家老齐跳下车,快步跑进了书院。

他带来的消息很坏,祝老爷病重,希望祝英台尽快回去。

不走也得走。

与饵三娘道了别,祝英台抱着她的画,走在出书院的路上,边走边回头。

现已是上课时间,书院空得只剩几片偶尔从空中飘过的落叶。

他是不可能来送她的,他那么爱读书。

祝英台最后一次回头时,蜿蜒的青石路上,一个人匆匆而来,被风扇起的衣角像蝴蝶振动的翅膀。

她愕然地看着赶来的梁山伯。

“送你的。”他递给她一本纸簿,正是那天她答不出的问题,他偷偷写下答案给她看的那本。

她转愕然为惊喜,抱着簿子道:“谢谢。”

他脸上无喜无悲,说:“快上车吧。”

她爬上车,又从里头钻出脑袋,看着他,突然问:“万一我回不来念书了,你能来祝家教我功课么?”

他想说这不可能,可开口却变成:“好。”

有时候,某些人的眼神足以击败你任何的拒绝。

她高兴坏了。

“梁同学,保重。”

“祝同学,保重。”

马车向前,尘土飞扬。她不甘心地又钻出头,雾般的尘埃里,她看到他的背影,像朵云似的,飘进了书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她放下帘子,拿出他送的簿子,一字字念着,这明明是他的祝福吧,她却忽地酸了鼻子。

10

“兄弟,十八里路了。”碗千岁停在一座凉亭前,俯瞰着山下路上那辆疾驰的马车,“还送?”

“够了。”梁山伯摇头,马车瞬间跑出了他的视野,“你也快去吧,她以后会不会变短命鬼,就看你了。”

碗千岁叉着腰,转过头:“你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可能会改变主意,为她留下来。”

“我矛盾过。”他坦白道,“你常笑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是对的。我这样的妖怪,只能替她打开锁上的门,帮她吓跑带刀的贼人,除了这些小把戏,我还能做什么?是,我一直对她放心不下,即便我离开了祝家,也还是会用千里术看她是否安好。可是,光看又有何用?知道那妇人要将她置于死地又如何?若没有你帮手,我对付不了雾隐绝壁里的山魅,甚至连那个阿福,我都制止不了。”

碗千岁沉默。

“你说我也在做梦。”他笑笑,语气变得坚决而冷硬,“如果固执于变成人类是我的梦,就让我梦下去吧。”他直视着碗千岁的眼睛,“可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无法成全她的梦。”

“好吧,那预祝你做人愉快。”碗千岁握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了摇。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他指着自己,“我走以后,麻烦你把这副躯壳放回它本来的地方,借了梁山伯的尸体这么久,有劳你在他坟前替我多烧些纸钱致谢吧。”

“行了。”碗千岁转身便走。

“碗千岁!”他喊住他,“别让她再做梁山伯的梦了。”

碗千岁没回头,风一样不见了。

11

祝英台回家后的第八天,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祝老爷去世,马祝两家的婚事延后一年后再举行。

可几个月后,祝家大小姐却失踪了,随她一同不见的,还有家中那年轻英俊的护院武师。

祝夫人还是寻常的模样,不怒不骂,继续做她的事。女儿不见了一个,不妨事,不还有一个么。还好她没被阿福弄到悬崖下。

她跟祝英台说:“你姐姐不见了,马家这桩婚事却不能误。你就代你姐姐替祝家做点事吧。马家人未曾见过你们姐妹二人,不会识破。如今就好好留在家中,待明年出嫁吧。”

这天之后,她的闺房被锁死了,连窗户也被木板牢牢钉上,门口,家丁们终日轮班看守。

原来,她真的回不去书院了。

可是没关系,梁山伯答应过她来祝家的,她等他。

她不反抗,大口吃饭大口喝水,无聊时就自己跟自己下棋。累了,就抱一摞书当枕头。

他永远不会来了,傻丫头,他只是一只画妖,是你那幅画的“魂”,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妖怪了,他吃了肉芝,已经投胎做人去了。红尘万丈,连我都不知他身在何方。醒醒吧——碗千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安宁的睡脸,在心中默默道。

祝英台做了一场梦,梦里,梁山伯如约而至,他们在祝家那方临水楼台之上,吟诗赏月,煮酒对弈。

“梁同学,英台若是女儿身,你可愿…”微醺之下,她红了脸。

“我娶你。”他笑。

“当真?”她捂住嘴,心下一阵狂跳。

“当真。”

可是,为何他的笑脸却离她越来越远,他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消失在月光中。

“梁山伯!”她大叫一声,醒来,却看见碗千岁的脸。

“做梦啦?”他不似从前那般不正经,眉宇间竟有点黯然。

“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着完好无损的门窗,吃惊地问,马上又道:“梁山伯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碗千岁攥了攥拳头,说:“祝英台,梁山伯死了。”

“嗯?”她愣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