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温的风掀起窗帘,猫睁开眼睛,跳到班卓美脚下,用脑袋蹭她。

“我的懦弱,超乎你的想象,好邻居。”她蹲下来,把猫抱在怀里,“猫喜欢你胜过我,连它都更喜欢活得正常而坦荡的家伙,哪怕这家伙是个妖怪。”她看着猫的腿,笑问:“它的腿是你‘修’好的吧?”

“是。”他点头,“举手之劳。”

她坐到窗下的椅子上,问:“你听说初云山的村民跟海博能源的纠纷了么?”

“村民说,守山如守命。山神的传说,并非虚假。”阿朱坐到她对面,“这就是我在初云定居的原因。我的同族,每一个都会选一个最容易被毁坏的地方定居。”

她一挑眉:“毁坏?”

“初云山下有一个真正的大妖怪,只是一直在沉睡中。这只妖怪具体的背景,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条巨蟒,力量非同小可。如果在初云山开矿,这样大的动静必然惊醒它,它只要翻个身,初云山便会四分五裂,到时候,山下的村子,包括县城,都会沉入地下。”阿朱锁起眉头。

她摸着猫的脑袋,缓缓道:“如果那妖怪真的醒了,你又能做什么?”

“我还真没想好呢。拿缝衣针固定它?”他大笑,突然跳起来,“哎呀,饺子要煮烂了!”

“阿朱,”她叫住他,“你说过,世上有种最难修理的东西,是什么?”

阿朱站住,转过头,笑了笑:“人心。”

她愕然。

“吃饺子啰!”阿朱跑进了厨房。

人心坏了,该怎么修呢?她也想知道。

不过,可能她等不到答案揭晓了,好好吃完这顿饭吧,然后,就可以道别了。

坐在桌前,她的胃口出奇的好,边吃边问:“你父母有消息了么?”

阿朱摇头:“应该没有机会见面了。我们虽是妖怪,但跟其他妖怪比,寿命并不太长。”

“会遇到的。人类常说,好心有好报。”她鼓着腮帮子说。

“哈哈,好,信你!”阿朱笑弯了眼睛。

“段叔醒了的话,把他送走就是了,别为难他。还有,猫归你了。”

“你似在交代遗言。”

“我只是觉得你当猫的主人更合适…”

9

12月31日,清晨。

班卓美不见了,阿朱也不见了。

囧妖怪找遍了整个初云县城也不见他们的踪影。那天,阿朱请它把那个昏迷的大叔送到远离初云县的地方。于是它花了N天时间,把这个大叔送到了万里之遥的地方,回来便发现601跟602都人去屋空。

今天天气十分坏,阴雨不断。

通往初云山的路上,村民们设置的各种障碍仍在,仰头看,高高的山峦似沉默中的巨人,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脚下的世界。

山腰处那所年代久远、荒废已久的石屋里,楚雅岳举着枪,警惕地四下查看。

“哥…”班卓美被反绑在屋内的柱子上,虚弱不堪。确认屋子里无第三人,也无任何炸弹之类的危险品后,他才收起枪,上去解开了班卓美。

“东西呢?”他匆匆问。

“段叔拿走了。他也走了。”她皱着眉道。

两天前,远在温哥华的楚雅岳突然接到段叔的彩信,内容是“班卓美跟恹牛都在我这里。我们需要再谈谈。别带任何人,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初云山真正的秘密!”还附上了班卓美被绑的照片跟石屋的具体位置。他不得不来。

“混蛋!”楚雅岳一拳砸在柱子上,“老东西竟在这个时候来坏我的事!”

“哥,我们回去吧。”班卓美看着他,“别再继续初云山的项目了!”

“你被那老东西吓傻了么?”楚雅岳狠狠瞪着她,“就算没有恹牛,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楚雅岳要做的事,谁都休想阻止!我给了他们阳关道,是那帮刁民自己找死,与人无尤!”

他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哥,你要去哪儿?”班卓美突然站起来,虚弱之态一扫而空,眉眼冷如冰刀。

楚雅岳转回头,看着跟刚才判若两人的妹妹,愣了愣,道:“当然会温哥华,就算把地球翻过来,我也要找到那个老不死的!”

“哪儿也回不去了,哥哥。”班卓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瓷罐子。

楚雅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恹牛?!”

“两年前的雪崩,我以为就是终结了。可我们活了下来,恶魔的心脏还在跳动,恶魔的眼睛仍未闭上。”她缓缓地说,“我也想过,也许这是恩赐给我们的新生命。我怀抱着某种可笑的希望,幻想着你我的生活会改变。两年的时间,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继续走爸爸那条路了。我看着你努力经营家里的生意,虽然摇摇欲坠,可我的心很安稳。直到你跟我谈初云金矿的事,我才明白,你从未打算放弃从前的‘买卖’。我装作顺从,照你的安排,带着妖怪来到这里,因为我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能变回一个真正的人。”

楚雅岳紧皱着眉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罐子。

“我跟自己说,如果你最终选择收手,我们便有了继续活下去的资格。可是,你放弃了。”她从未笑得如此轻松,“恶魔该的地方,应该是地狱,不是这个本该美好的人间。”

“你…”楚雅岳不禁退后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那场雪崩,不是意外?!”

“这次也不是。”班卓美举起那个罐子,“这里头,我放进去的,不是村民们的头发。是你跟我的。我们欠了那么多债,再不还,就说不过去了。”

“不要。”楚雅岳惊恐地看着她的手。

罐子从班卓美的指尖,朝地面坠去。

落地前的瞬间,一簇细细的白色丝线突然从虚空中探出,裹住这罐子朝前一带。

班卓美与楚雅岳的目光随着着罐子移动到半空——阿朱稳稳接住这罐子,一吸气,缠在上头的丝线便缩回他的口中。

“这个妖怪,由我来处理。”他笑道。

“你跟踪我?”班卓美望着他,咬牙道,“你也听到他在说什么了!没有恹牛,他还会用其他方法来达到目的!”

楚雅岳看了阿朱一眼,突然出其不意地朝空中跃起,想将阿朱拽下来抢走那罐子。可他的手还没有挨到阿朱的裤脚,便重重摔在地上,无数丝线从空中飞出,三两下便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不待班卓美有任何反应,丝线也向她扑了过去。

“你干什么!”班卓美躲避不及,被微温的白丝层层缠绕起来。

阿朱的手指在白丝之间灵巧翻动,说:“我天生是个修理匠,我能做的,就是修理。”

10

我父母跟我说,世界上最难修理的东西,是残破损坏的人心。据我所知,每一个修理过人心的同族,余生都会在巨大的副作用中度过。我们的记忆跟智力,包括身体,都会很快衰退。在给这两个家伙做完修补之后,我大概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忘记我是谁。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小,不出三个月就会退化成婴儿的形态,然后回到原形,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内消失。

我不是济世英雄,没有崇高的理想,只是个以修理为生存意义的妖怪。决定修补班卓美兄妹的心,并非我伟大,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的交情。我可不傻,我知道只要修好他们的心,将来这世界上坏掉的东西就会少很多。完好的人心越多,我们的工作量就越小。

修补完成之后,我相信初云山不会再有危险,而我也不需再留下人恶化我存在过的痕迹,我会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我让继续留在云来公寓,继续守着这座楼,如果有人再来找我修东西,就告诉他们我已经退休了。

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想起从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也许出自本能,我依然会沿途修理,知道我修不动的那天。

我把存有这段视频的U盘缝到衣服的暗袋里,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请对我好一点。哈哈。

当然,如果你碰巧是我的同类,如果你碰巧遇到了我的父母,请带我问好,并把U盘里那张表格打印出来给他们,那里头是我迄今为止修补过的所有东西。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嘱托,是个尽职的修理匠。我很挂念他们。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需要修理的地方,我想就是年少时缺失的一段天伦之乐吧。

好了,最后,如果你真的看到这段视频,麻烦去初云山看看,再看看那对叫楚雅岳跟班卓美的兄妹,如今是否安好。

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阿朱。

阿朱的笑脸,定格在显示器上。

“你都看过二十遍了。”熬炽在我背后,闷闷地说。

“我看的时候你还不是在看!”我关掉了视频窗口。每次看到阿朱定格的笑脸,再看看那个在不停里欢跑的小娃娃,我跟熬炽都会心有灵犀地对看一眼,然后再各自的心里,把对这个家伙的疼爱又增一分。

但,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小了,衰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天前他还能到处跑,今天一早,已经变成个只晓得吸手指以及哇哇哭的奶娃娃了。

外头传来九阙的怪叫:“啊!我的衣服啊衣服啊!他又尿在我的衣服上!”出去一看,九阙头冒青烟地抱着阿朱,怀里的小东西手舞足蹈地咯咯笑。

这老东西自打听说不停里来了个小娃娃,天天跑来围观顺便蹭饭,经常跟熬炽因为抢孩子玩儿发生纠纷。所有人都知道阿朱的故事,但谁都不多提,不停里的家伙们每天做的事,就是陪他玩儿。

九阙说,阿朱是妖怪里的“蜘补”,跟寻常的蜘蛛精不同,蜘补们天性温和,终其一生都在修补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数量不算少,但寿命都只有百来年。蜘补们生下孩子之后,只会照顾他很短的时间,然后便离开去专心做自己的工作。它们一生会修补很多东西,但无人知道修补的方法,这个世界的安稳存在,多少页有它们的功劳。只是,随着世界坏掉的地方越来越多,蜘补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要修的东西太多,常常还撑不到结婚生子,就因为耗尽力量而消失了。

在阿朱失去记忆的道遇到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猜,这孩子就算在衰竭期,也在本能地修补他觉得坏掉的东西。比如那只被取胆的熊。

我把他从九阙怀里抱过来,摸着他头上那片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这是妖怪走近死亡线的标志。

熬炽每每看到阿朱的头发,就会下意识把目光挪开,脸上可以挂着无所谓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背着我查了很多古籍,希望找到延长阿朱生命的办法。

可是,两天之后,阿朱还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