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看就要被抓住时,父亲从旁边追了出来,将他朝后一推, 自己却被那绿手缠住身子飞速拖走了。

“快回去!快!”父亲最后的声音,从丛林深处传来,然后,再无动静。

帕卡尔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你打算继续你父辈们愚蠢又无意义的行为,去那边找他们么?”大叔淡淡问。

“不是愚蠢又无意义的行为。”帕卡尔的睑被火光烘得发红,一字一句道,“那份对亲人的归来充满渴望,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的心情,你体会不来。”

大叔没说话。

我听到有人在轻轻啜泣,回头,黄老太擦着发红的眼睛,越来越痴呆的老黄躺在她的腿上,脸上沾了一滴亮晶晶的眼泪。

“嘿嘿,有魔鬼!有魔鬼!”丽莎爸爸的脸贴着背后的大石,一串口水流出来,诡异地笑。

“从没有人离开这里,去‘外面’?”我还是不死心,“这里除了你们村民,还有别人么?”

“这里连个虫子都跑不出去。能够来去自如的,只有羽蛇神。”帕卡尔摇头,“除了你们,我也没有见过别人了。只是听大人们说,曾在神殿那边见过许多穿黑衣服的人,神出鬼没。”

“你见过羽蛇神?”“没见过。但奶奶说她见过,说那是个全身都闪着光芒的,善良的神。”帕卡尔垂下眼皮,“如果真的是神,为什么不再庇佑我们?”

听上去,在羽蛇神出现的长长的时间里,本来是不错的,坏就坏在三十年前,是什么突发情况,改变了一个算称职的“神”?而且我记得,白驹讲的那个发财又失踪的年经男人的故事时,也说过天顶酒店的名声,是在近几十年响起来的。

羽蛇神,天顶酒店,地城,失踪的人…是什么把这些匪夷所思的点给串起来的呢?!

4E…我又想到了它。

细细回想往日,这个名字其实早已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但现在看来,终不仅仅是“别人”的故事——它将我也拖人其中。

6.

“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去?”

盐沟外,我认真地问全副武装的帕卡尔。我们吃饱喝足之后的决定是,往神殿那边走,如果有出路,一定是在那里。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你们,我已经去了。”少年蹲下来,在湿润的土上画了一道神符,“我会回来的。我不想再生活在无休止的等待与绝望之中,一定要做一点什么!”

“如果…”我试着问,“他们已经不在了呢?”

“我也要回来。”帕卡尔吸了吸鼻子,“把房子修好,认真种地。”

“好。”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们来交换一个保证。”

帕卡尔不解地看着我。

“你保证,回来之后好好活着,把你的家重新建起来。”我摸着他的脑袋,“我保证,把我能带回来的,你所有的家人,平安带回!”

“好!”他朝我一笑,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我赶紧拍他的后背。

身为妖怪,我看出这个人类孩子的体内,妖毒弥漫。他跟他那些无故病死的亲人一样,不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是因为吸收了妖气。对人类身体而言,妖气在体内储存太久,就会转为妖毒,视各人身体素质好坏,决走生命的长短。帕卡尔因为年轻,生命力强,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只要及时找到发出这种妖气的元凶,除掉之后,帕卡尔自然不药而愈。

“你现在还相信你的‘神’么?”问问渐渐平复下来的帕卡尔。

“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帕卡尔回答。

“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比谁都要爱它,这才是神。”我摸摸他的脑袋,背起黄老太,“走吧。”

盐沟内的地形比外头复杂得多,根本就没有路,到处是巨大的树木与怪异的花草,稍不留心就会被藏在里头的荆棘划伤。沿途还有一些小水塘,里头泥多于水,咕嚕咕噜冒着泡。

我们沿途注意着每个角落,查看有无失踪者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我看着那些跟我擦肩而过的植物,每一株都长得十分好,茎肥叶壮的,开出来的花也特别大,特别鲜艳。

“有。”九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老黄趴在他肩头睡得特别香,“这里只有植物,没有动物,连个蚊子都没有。”

“小心些。”帕卡尔紧握着砍刀。

“我们是要往哪里走呢?”黄老太问我,“姑娘,要是路太远,不如放下我。你这样背个包袱,走不快的。”

“去神殿。如果有出路,必然在那里。放心,您身材不错,背起来不累。”我安抚道,“要放下你,也得出去之后。这里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你这姑娘…”黄老太叹息,“好好的,你来那酒店做什么?那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呀!”

她话里有话,我故意道:“那该什么人来的?一座酒店而已。”

“走投无路的人。”

“关于那座酒店,你知道些什么?你们夫妇为什么又会来这里?”

黄老太沉默了片刻,问:“要听老太婆说个故事吗?”

“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以前都是坐着听,这次背着听。”我笑道。

黄老太的故事,前半段是平常甚至乏味的,一对普通的男女,相恋结婚生子,男的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女的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养大了儿子。儿子也算争气,大学考上了名校,可是,在父母还没从极度的喜悦中跳出来时,儿子拿了学费,没有去大学,而是跟朋友跑到的另一座城市做生意。父亲又急又怒,跑去找到儿子,要他马上回去上学。可是儿子拒绝,说他已经成年,自己的路自己来选。父亲忍住满腔怒火,吿诉他,他选的那条路根本走不通,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父子之间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争吵,一个是坚持自己梦想的初生牛揉,一个是拼死要将儿子“拉回正路”的父亲。最终的结果是,他抚着被气痛的心口,向儿子宣布:你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了!这个家的门, 永远不会给你打开!

儿子真的没有再回过家。之后的几十年里,顶多偶尔给母亲写一封信来。至于他的事业,也应验了父亲的预言,最终化成了泡影。所谓的朋友,卷走他所有资金跑路,他最终只去了一个小工厂当了工人,在那个小城市里娶妻生子,从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庸碌的中年人。

多年来,父亲从不提起儿子,真当他死了一般。就连妻子跟他说,他们有了孙儿的时候,他也只是说,我没儿子。妻子只能叹息。

就在妻子打算独自去那座城市看望儿子时,病魔击倒了她。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所以当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时,她并没有太惊讶。可是,她的丈夫却崩溃了。

那个晚上,他像个孩子似的伏在她的膝盖上,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喃喃:两笔才能写个人字,你不在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拼命求医,拼命去找所谓特效药与偏方,可妻子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糟糕下去。

无计可施的他,跪在羽蛇神的雕像前,他告诉神,绝望的心情已侵蚀了他整个心脏,他只是装作乐观而已。如果真的有神,希望它能拯救妻子,哪怕只给一线生机,他也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换。

故事到了这里,就变得诡异了。

在老黄向神祷告后的第三天,一身黑衣的男人敲响了他的家门,礼貌地交给他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在空白处写了地址的扑克牌,落款是“天顶酒店欢迎您”。

黑衣男人问他,有无听说过“愿望酒店”的传说。

老黄听过,可他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黑衣男人告诉他,拿上地址,带着你夫人一同来酒店,只要愿意,你们能赢回全世界。扑克背面写了细节,阅读完毕之后,要是有兴趣,不妨一试。

在老黄还在犹豫时,男人已经出了门,;老黄赶紧追出去,却发现门口已空无一人,只有一道蛇一般的阴影,从墙角刷一下蹿过,无迹可寻。

扑克背后,是如何去到赌场的提示,最后那句话,老黄反复看了几十次——最终胜出者,万事如意,心愿顺遂。

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扑克。难道真的是羽蛇神显灵了?

近乎绝望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是一根荒谬之极的稻草。

“我听他跟我讲了这件事,心里顿时十分害怕。”黄老太顿了顿,“没来由的害怕, 总感觉十分不祥。我阻止他,说生死有天命,不该勉强,他根本听不进去,说这是唯一能救我的办法。他不能放弃。我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那个传说,我也听说过,可是,十赌九输,有几个人能成百里挑一的幸运儿。何况,从一进那个酒店开始,我就浑身发寒,毛骨悚然。那张扑克也十分诡异,背面的指示也在不断变化,我们按照它给的时间,进了电梯,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大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个地方,真是魔鬼之地。”

“我记得你输了一局,你把什么当成筹码输出去了?”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输的人都缺胳膊少腿,只有她手脚齐全,看起来没什么损失。

“老头子对我的全部感情。”黄老太平静地说,“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他对我感情太深。把这个输出去之后,你看他现在这迷迷糊糊的样子,我有预感,他清醒之后,便再不会对我有眷恋。”

我问:“你不想活下去了?”

“傻子才不想活下去。”她笑了笑,“但如果已成定局,不妨坦然接受。可能别人不能理解,就算是死亡,我也是抱着希望死去的。我顺从老头子的意思,是为了成全他的‘希望’。可我知道这样下去事情会越来越糟,唯一能让他停止的方法,就是输掉那个筹码。如此,不论将来我发生什么,起码他不会再为我牵扯。老头子死心眼,又重感情,若不趁这机会输了他的感情,他的余生会很不快乐。”

“如果没有我们中途插手,赌局继续进行的话,你再输,就准备输掉自己的命了,对不对。”

“对。”

“可惜你要失望了,你跟你老头子都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带你们回家。”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认真说,“你委托我的事,由你自己去做!我拒绝代执行。”

“你这孩子…”黄老太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你来这里是为什么呢?有什么心愿想达成?”

“我来找人?”

“谁呢?”

“我丈夫。”

“啊?!”

就在这时,丽莎爸爸突然发狂似的朝前跑去,边跑便喊:“我回来了!丽莎!你开门,爸爸回来了。”

丽莎爸爸不知哪来的力气跟速度,硬是扯断绑住自己的藤蔓,眨眼间跑进一堆高高的长满锯齿状巨叶的植物后头,没了踪影。

大叔跑腿追过去,我们也相继跑到那堆庞大植物的背后,紧接着,我只觉得脚下一空,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得‘啪嗒’一声,摔进了一片黏腻的,胶水般的液体中。张开眼一看,竟是个四方形的巨大深池,从水面到顶上,实在太高,头顶上的天空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亮点而已,四壁都是滑腻的黑石,一些比寻常植物怪异很多的玩意儿,比如长了一只眼睛的仙人掌,有四只长长怪手的绣花求等等,纷纷从池壁缝隙里钻出来,贪婪地吸食着这个池子发出的味道。至于那些在我们身边漂浮翻滚的,全是动物的残骨,各种种类,各种颜色,不乏人类的头骨。

“能上去么?”饿哦朝九阙喊,我自己试了,飞天术完全不管用,真像被胶水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