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完毕后,他走到墙壁前,从暗格里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书,翻开,扉页上写着《妖物种类改造技术全集》,落款处,是一个低调道不起眼的标记——4E。

他把书抱在怀里,走到殿顶的边缘,半只脚踩在外头,望着那片渐渐有了黑气的橘色天空,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初酒

楔子

我是一只妖怪,可我爱这世界原来的模样。

我与九阙,都深深吐出一口看不见的鲜血。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跟我说,她是敖炽的妈妈…

这很难让我们马上淡定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追究过敖炽的身世,反正大家这么熟。可恰恰是因为“这么熟”,我们知道他是一条脾气很差的龙,是东海龙王的孙儿,王位继承者,曾有一个恶劣的双生哥哥,爱吃醋,也爱吃一切美食尤其是甜食——全部,也就是这些了。

我们谁都没有关注过他的父母,他也从不提起。之前我们虽然偶有疑问,但很快就忘于脑后,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谁会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放在心上。我嫁的是敖炽,不是他的父母,更不是他的背景,正因为如此,在一个完全不被我们当做一个问题的问题以核弹爆炸的威力呈现于眼前时,我也希望我可以接受得快一点,虽然那确实有点难。

“快把这孩子给带回来把,他来到这里,认出了我,将他的龙珠逼入我的身躯,我才从之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发誓要帮我从如今这身体中解脱,可是这么无休无止地动作下去,他纵是金刚铁塔,也会衰竭而亡。”女人看着大叔,语气变得焦急,“但现在,他还有救,只有你能救!”

“这蠢货倒是挺大方,龙珠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随随便便给一个妖怪!”大叔冷哼一声,“母慈子孝,你不如领了这份好意。”

“求你了!时间不多,他们一直在搜寻敖炽的下落,我用妖力暂时遮蔽了他的气味,可这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与心性,不知道几时又会沉入浑浑噩噩之中。” 女子眼中含泪,“要是这身体还有拯救的价值,我何尝不想如他所愿,可是我受困太深,无可救药。这个身躯,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敖炽死在面前,就快快动手。”

大叔还是没动静。

“我不管你们三个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对敖炽见死不救,我不会原谅你。”我抓住大叔的胳膊,“或者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说出来。”

“原谅我?我尚未原谅你们,又几时轮到你来振振有词!”

大叔看也不看我,皱着眉头走到敖炽背后,微张开嘴,稍一运气,竟从口中缓缓吐出一缕耀眼金光,体积虽小,却如星河闪耀,不可直视。转眼之间,金光融入掌中,他深吸一口气,一章拍在敖炽的背脊上,闭目凝神,之间他的右臂从微微颤动到剧烈抖动,一点点稀疏的光斑在女人的额头下明明灭灭起来,他这边动静越大,女人额下的光斑就越强,并且沿着她的面孔朝下移动。几分钟后,一团浑圆的紫金光焰“流动”到女人的手上,大叔睁开眼,手下再一发力,这团光焰竟嗤的一下沿着他二人紧握的双手,窜进了敖炽的体内,把两人猛地分开来。

大叔缓缓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竟变成了一粒粒乳白色的珍珠,蹦跳开去。

我只听说过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怎么一个猥琐大叔的汗水也能变成珍珠!

帕卡尔呆呆地拾起一颗蹦跶到他脚边的珍珠,张大了嘴。

不过现在就算跟我说大叔的汗水能辨金子,我也没兴趣。赶紧上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死鬼,让他靠在我怀里,焦急地试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不停拍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很快,这家伙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眼睛也慢慢张开来。

“你…来干什么!”他望着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松了一大口气,问“我是谁老婆!”

“你脑残了?”他反问,“还是你以为我死了于是改嫁了?”

我放心了,脑子没毛病。把他扶起来坐好,我深情的望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巴掌甩过去。

“你…”敖炽被打懵了,捂着脸就要发飙。

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

他一愣:“啥?”

“失踪。”我掐住他的耳朵,“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失踪,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喂猪!”

没办法,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我…我等下再跟你讲。”

敖炽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爬起来快步走回女人身边,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站在对面,严肃冷峻,只比雕塑多口气的大叔。

“你怎么也来了?”他皱起眉,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大叔的出现。他们居然认识,还很熟的样子。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谢谢。”大叔瞪着他,突然一拳击在敖炽的腹部,“你实在太乱来了!龙珠是随便可以拿出来的东西吗!”

被击得倒退几步的敖炽,直起身子,说:“谁都可以不管她,只有我不可以。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

闻言,趴在桌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呆呆看着敖炽,眼眶夺眶而出。

大叔暴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们都是这个鬼样子…永远不肯听别人的话!早知你今日这么糊涂,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一切。”

说着,他愤怒之极的拳头又举了起来,但很快就停在了半空,距离我的脑袋不到半寸的地方—我适时站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只要稍微计算错误,挨拳头的就是我了。

“你找死啊!”敖炽又惊又怒。

我不理他,对大叔道:“你要是为我出气呢,我接受,但如果不是,我不能让你揍我家里人。”我望着女人,又道:“如果她真是敖炽的母亲,你就更没有理由揍他了。”

“死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叔放下拳头。

我转过脸,问敖炽:“她真是你妈妈?你刚刚的举动只是为了帮她?”

“是。”敖炽不假思索。

“那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转回去看着大叔,“我不认为他的行为有任何问题。除非你根本不想看到敖炽的母亲活着。”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妖孽最好从来没有出现于世上。”大叔竭力平静这自己,“所有你说着没错。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当初让她活了下来。”

说罢,他突然朝女人冲去,高高举起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半透明的长刀。

“住手!”敖炽扑上去抱住他大叔的腰,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我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敖炽母亲的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

“裟椤,你这是…”女人在我身后急急道。

“我不知道你跟她们之间的过去,但你是敖炽的母亲。”我回头看她一眼,“保护家里人,是我的习惯。”

“你这孩子…”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她大概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拖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中,那双秋水般灵动的眼睛,骤然将我卷入了一片亮的刺眼的血光之中,我的思维,突然与不属于我的记忆力叠起来——

半弯明月间,矮矮的小山中朦胧一片。石缝之间,她打了个呵欠,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是她晚间唯一的消遣。

她是一只妖怪,一棵小小的绿草,就是她的模样。与山中其他野兽不同的是,在那不到两尺的身躯上,微微凸起这紫蓝色的、人耳般的花纹。她能模仿一切她听到的声音,将山中的小兽吸引过来,从“耳朵”中伸出一根长长的,丝一般细的软茎,死死的缠住食物,继而吸食掉血肉。山里其他的妖怪都看不起她,说她不能走不能跳,只有吃这些小东西的本事,注定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窃语。

她有点难过,自己并不是只能吃这些啊,曾经有无数从山中经过的人,她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管是说出来的还是藏在心里的。她听到樵夫的心里在叨念着生病的妻子,听到路过的书生在祈祷金榜题名,还有那群跑到山中玩耍的小娃娃,每个心里都在念叨着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动过吃掉他们的念头,虽然只吃小兽小虫,并不太饱,可她就是不愿意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她还记得那对走累了,坐在自己身旁休息的老夫妻,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聊天,说今年的收成,远方的儿子;也还记得那个生气的少年,他对着天地空气发誓,回去一定要努力练功夫,下次在不能输给李二狗那个胖子!还有很多人,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经过她身边,留下各种各样的笑声。

她喜欢这些人呢,怎么可以吃他们?若没有他们,她的世界就连一点动听的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那天夜里,雷雨大作,她亲眼看到一只受伤跑不动的狐妖被天雷击成了焦炭。

焦臭的皮肉味道四下飘散,看着那只狐妖的残骸,她突然真正地恐惧起来,拼了命地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她终于是吃了人,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到山中来寻她走失的小猫。她听到少女心中的渴望,学几声猫叫,实在太容易。

人类温柔的血肉,并她冲破了束缚,变成了一个与这女娃一模一样的孩子,不,比她从前更美丽。因为她并不是人,而是妖,万千风华,与众不同。

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看着水面上那崭新的倒影,哭了整夜。

天亮之时,她发誓以后再不要痴人,人类恐惧与绝望的尖叫,像刀子一样扎她的心。之后的很多年,她几乎夜夜都在梦里听到少女的哭声与哀求。她四处流浪,有一天,碰上了一只正在觅食的千年蝙蝠精,打不过它,就要被吸去精血时,一条从暗处突然游出的,生着翅膀的大蛇一口吞掉了蝙蝠精。

大蛇化成了一个白皙削瘦的青年,自称柳公子。她随这救命恩人去了他藏于地下的府邸,这里聚集了千百条各种各样的蛇,全都尊柳公子为王。

无家可归的她,将柳公子视为再生父母,在他的挽留下,她在蛇穴长住下来。起码在这里,没有危险。有时,柳公子也会带上她到市集去,让她听一听某人心中此刻最挂念的是什么。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柳公子单纯的好奇心而已。他对自己很好,蛇穴里的蛇也是,它们总是化成老老少少的人,忙碌之余,也会陪自己聊天谈心。她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但是,心中的一团阴影一直不能消散。直到她跟蛇穴里的一条老蛇学起了医术,跟着它一道去城里替人疗伤治病,看着那些垂死之人重获新生,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法。

于是,她在城里弄了一间草庐,免费看诊,拼命救人。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叫她仙女郎中。

她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从前的阴影,在病人们的千恩万谢中,渐渐被遗忘。

可是,她万没有想到,那一天,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天,午后的阳光又热又亮。草庐外的河边,打渔的百姓惊叫着四散而逃。她无暇顾及外头发生了什么,专注地替那烧伤的病人包扎伤口。

当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拎着一只九鳍毒鲛的头颅,站在草庐门口时,她的心狂跳了几下,但仍不动声色。

男人奇怪地问,你为何不跑呢?他们都被我吓跑了。

她只说,你挡住光了,麻烦让一让。

毒鲛的头还在滴血,狰狞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她看了一眼,又埋头工作。

男人离开了。她松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完结。

可是,错了。之后的日子,男人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常常跑来用各种方式吓唬她,但她都不为所动,心思只在治病救人,钻研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