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死人,更不是圣人。”她笑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千机,你是妖怪对吧?”

“可能是。”千机点点头。

“现在没有笼子关住你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坐下来,看着跳跃的烛火,“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好,到了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我……好?”它皱眉,“一个不知来历的妖怪,一头熊一样的牲畜?”

“牲畜?”珍妃看定它,“牲畜不会教我做布偶,牲畜不会提醒我要小心这小心那,牲畜不会关心朋友。”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嗯,一辈子的。”

好熟的对话。

一道旧伤疤,隐隐作痛。

可是,她跟那个人不一样,她此刻讲的话,心口如一。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它如是道,“你也并不了解我。”

她一笑:“是不是真正了解了,反而做不成朋友了?”

它答不上来。

对它而言,朋友这个词,太贵重了。

“你去休息吧。”她又看着烛火发起呆来。

它慢慢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我要是你,今晚就不要去跟皇上回合。”

当啷一声,一个水杯被打翻在地。

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把皇上就出来?”

“我说过,我的听力很好。如果我愿意,可以听到世上任何人的声音。”它看着她煞白的脸孔,“总之是,别去了。”

她愣愣地看了它很久,摇头:“我一定会去的。那些救人的义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一定能将皇上救出来!”

它沉默半晌:“随便你。”

说罢,它朝房门走去。

“千机!”她喊住它,“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么?”

它没作声,大步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企图外逃的皇帝与妃子,在宫门前被擒获。潜入宫中劫走皇帝的乱党,被乱箭击毙。被安上“串谋乱党”罪名的她,亦被投井并处死。

翌日,大队人马,载着太后与皇帝,在洋人越发猛烈的炮火声中,匆匆忙忙逃出了紫禁城……

它站在她住过的、空荡荡的寝宫里,看着桌上那些还没有做完的手工,目光突然落在其中一个刚刚做好的棉耳套上。

这个东西,它太熟悉了。她从好多年前就说,要给它做耳套,因为自打变成个小太监之后,它的耳朵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可惜她的手工太差,又没个长性,常常做一点就跑出去玩别的东西,拖拖拉拉好久,也没见她做出来。它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原来,她已经做好了,只是没有机会交给它……

它突然觉得困了,拿着耳朵套,拖着有点沉重的步子,也脱掉了太监这层“皮”,回到花房里,在远处缭乱的火光与隆隆的枪炮声中,睡了。

梦里,那只飞鸟又回来了,歌声依然好听……

11

“讲完了?”我抱着其中一只熊玩偶,盯着咳嗽连连的千机。

它点头。

“她临死前的这口怨气,本不该是你的。”我看了看那清装女子,拿起那只拿《牡丹亭》的小熊。

“为什么这样想?”千机眨眨眼睛,“我一度很热衷于泄露他人的秘密。”

“可你不会泄露朋友的秘密。”我笑。

千机摇头:“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口是心非。”我摆弄着那只熊玩偶,“泄密的人,是皇帝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他已经不敢了。时间会磨去人的理想与锐气,很不幸,他恰恰就是这一种。”千机看着我手里的玩偶,“多少人来救他,几时来,逃走的路线,他一早就差人通知了太后。”

“这样做,不但可以消灭一群‘乱党’,还能将所有罪责推到他的妃子 身上,反正她已经是太后的眼中钉,如此,他的‘皇爸爸’一高兴,说不定会以为他迷途知返,让他重回龙椅吧。”我冷冷道。

千机想了许久,说:“或许,他也不愿意。可是,皇宫那种地方,由得你愿意或者不愿意么。”

满室俱静。

没有必要再去问它为什么不去救她这样的话,它救不了。一只只会吃土、做手工、听别人心声的妖怪,不是一群已经扭曲了本性的人类的对手。

“她以为是我告的密,也无所谓啊。”千机喃喃,“这比知道真相好一点吧。她那么相信他。”

我放下玩偶,叹了口气。

这时,从坐到沙发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的甲乙,半睁开眼睛,问:“墙上的鸟,就是你梦里那只?”

“是。”千机看着墙壁,“你们听说过这种,站在一根树枝上,不停朝着东方鸣唱的飞鸟么?我查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鸟的记载。难道,它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

甲乙没说话,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上下打量这只熊,真是惨不忍睹……

话音未落,有人敲门。

千机一直没什么神采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12

这高瘦斯文的年轻男人,紧紧抱着他的包,紧张地看着我,又看看甲乙,还有甲乙腿上的千机,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说启曦在清风公寓等我么?”

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车在黎明时分的高速路上飞奔。驾驶室里,我跟甲乙把这个男人夹在我们之间,押逃犯似的。

见我们不说话,他更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没有多少钱的!绑架我的话,你们拿不到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只是想见见启曦!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半小时后,我下了高速,千机指了个方向,一条掩映在林荫中的蜿蜒小路。

见这只熊会指路,年轻男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二十分钟后,我们停在了一片树木丛生的野地前,一座简陋的木屋躺在一片枯草之上,半开的窗户前,一个长发的年轻姑娘,正托着腮朝远处张望。

我的车还没停稳,旁边的男人就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喊:“启曦!”

甲乙刚打开车门下去,这家伙便像只欢欣的兔子一样朝木屋蹿去。那姑娘见了他,居然高兴地连门都不走,直接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等我们走到面前时,这一男一女已经很俗气地紧紧相拥了。

“你们想要带回去的人,就在那儿。”千机看着那姑娘,“叶启曦,叶氏集团董事长的孙女。”

我的思想暂时有点跟不上来,不等我发问,我们身后,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穿黑西装的彪形大汉,手里还拿着枪,一把就将那年轻男人摁倒在地,枪口狠狠抵到了他的脑袋上。其他几支枪,雨露均分地指向我们。

“放开他!”叶启曦惊叫着扑上去,又踢又咬,“是我奶奶派你们来的吗!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的!我不是她的洋娃娃!不会嫁给她指定的人!我要跟方旭走!”

“大小姐,董事长说过,你是叶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请你跟我们回去!”大汉厉声道。

“不!我死也不会回去!”叶启曦红着眼睛大吼,“你们放了他!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大小姐放心,我们不会杀他的。”大汉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拎小鸡似的将这个叫方旭的男人拽起来,认真道,“董事长让我们带话给你,只要你肯放弃跟大小姐的感情,永远离开松山市,她会付给你一千万作为补偿。你一个穷书生,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

“一千万……”方旭愣愣地看着那大汉。

“方旭……”叶启曦似乎看出了不好的苗头。

我跟甲乙都按兵不动,被他抱在怀里的千机,冷冷地看着方旭。

一阵冷风从远处吹来,枯草落叶飞起来,啪啪打在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这些动静,这个世界此刻是无声的。

半晌,方旭扶了扶眼睛,抬头看着那个大汉,口齿变得比刚才清楚了不少:“一千万不够……启曦是无价之宝,多少钱我也不换。我要带启曦走,恳请你们放手。”

“董事长说,如果你不肯滚,就要留下你的命。”大汉的手指挪到扳机上。

方旭身子一颤,闭上眼睛,咬咬牙:“我是打不过你们的,要杀就杀。就算这辈子我不能带启曦离开,下辈子我也会来找她!”

“方旭!”叶启曦捂住嘴,眼泪像河一样淌出来。

就在这时,千机闷闷地说了一句:“不用下辈子了。”